第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45
  杏友微微张开嘴,又合拢,不知说些什么好。
  “难为你,庄小姐,母亲辞世后你就当家至今。”
  不不,她庄杏友不需要这种同情。
  她很平静地说:“沈太太,拖你良久不好意思,我考虑过,你说的数目也很合理,我们无所谓,这清风街住惯了,也不想搬。”
  她自口袋取出那张支票,交给沈太太,“我们预缴一年租金,你且收下。”
  沈太太一看数目,不禁一呆,随即满面笑容。
  她喝一口茶,忽然间:“听说广生出入口行是你们亲戚的生意?”
  杏友笑,“是我伯父庄国枢拥有。”
  “怪不得。”
  沈太太再三道谢,笑着离去。
  杏友轻轻关上门。
  老父走出来来问:“谁?”
  杏友看看父亲已白的发脚,觉得需要保护他,她坚决地说:“找错门,已经打发掉了。”
  她接看跑去收拾面碗。
  她的卧室向街,打开窗户,可以听见小贩叫卖面食的声音:母亲在生的时候,小小的她也扭着要吃宵夜,非要哄半日,才平静下去,如今母亲墓木已拱。
  杏友轻轻叹口气,面孔枕在双臂上,到底年轻,不消片刻,仍然睡看了。
  她同周星祥成了好朋友,无话不说。
  “叔伯对我们颇为客气,只是父亲死硬派,母亲去世,也不允他人帮忙。”
  周星祥忽然问:“年幼丧母,一定很难熬吧。”
  杏友听了这样体贴的话,泪盈于睫。
  “对不起。”
  “哭完又哭,最近已经好过些,做梦,有时仍然觉得好象是母亲的手轻轻拂过我的脸颊。”
  周星群侧然。
  “在街上看到人家母女依偎地看橱窗或是隅隅细语,说不出的难受与妒忌,可是人生有什么没有什么,大抵一出生已经注定,想到余生都需做无母之人,往往痛哭失声。”
  “坚强些。”
  “多谢你的鼓励。”
  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忽然轻轻吻了她的手背。
  杏友一惊,缩回双手,低下头,耳朵烧得透明。
  是在恋爱了吗,一定是。
  一时高兴得晕头转向,可是一时又紧张得想岖吐,情绪忽上忽落,但也有极之平和的时刻,觉得幸福,充满盼望。
  这时周星祥也别转了面孔,自幼在外国长大的他很会调笑异性,但是对庄杏友,他真舍不得叫她难堪。
  半晌杏友问:“你的论文进度如何?”
  “庄老师正在助我拟大纲。”他讲得很坦白。
  “只得一个月时间?”
  “或许,我可以留久一点。”
  “方便吗?”
  “我此刻住在姐姐姐夫家,没有问题。”
  “呵,”杏友意外,“你不跟父母?”
  “爸妈住纽约近郊,我家移民已有十多年。”
  杏友点点头,那么远,她有点怅惘。
  “可喜欢到西方生活?”
  杏友据实说:“从未想过,我不会离开父亲。”
  “是。那当然。”
  杏友这时也发觉两个人当中有许多阻隔,数道鸿沟。
  他给她看家人的近照。
  杏友很有发现,“令堂与令姐都是美人。”
  一家人衣着非常考究,靠在像电影布景似的人沙发里拍照。
  周星祥笑,“一直有星采游说老姐当电影明星,她嫁得很好。受夫家宠爱,不过,我爸老说:替这个女儿办嫁妆,身家不见一半。”
  杏友微笑地聆听。
  不久,连父亲都问:“你与周星祥约会?”
  “是。”
  “喜欢他?”
  “是。”
  “杏友,齐大非偶。”
  杏友故意歪曲事实,“他只比我大三岁。”
  “周家做航空事业,极其富有。”
  “爸,你也管这些?”杏友讪笑。
  “为了你呀,杏友。”
  “你听谁说的?”
  “他的介绍人。”
  “谁介绍星祥来你处学艺?”
  “我的堂兄你的太伯伯庄国枢,他们有生意往来。”
  “还说什么?”
  “周星祥在美国有女朋友。”
  “阿?”这倒是新闻。
  那位王小姐是台塑承继人,双方家长已经默许两人关系。“杏友沉默。”杏友,你明白吗?”“周星祥同我不过是好朋友。”“你自己要小心。”“爸你很少这么婆妈。“庄老师笑,”这些话,本应由你母亲来说才是。“妻子去世后,他很少提到她,杏友低下头不出声。”杏友,我得回学校开会。“杏友迭父亲到门口。庄老师忽然缚头间:“房东太太有无来催租?”
  “有,全数付给她了。”
  “家用够吗?”庄老师有点意外。
  “在别的事上省一省不就行了。”
  “杏友,难为你这么能干。”
  杏友微笑。
  那天下午,周星祥来采访她。
  “爸出去了,稍后才回来。”
  他送上一束小小深紫色毋忘我。
  杏友看着他,“你有话说?”
  “我想知道,你的感觉是否与我相同。”
  不知怎地,杏友内心闪过一丝凄徨,“你的感觉如何?”
  他微笑,“我爱上丁你。”
  杏友也笑,“听上去有点无奈。”
  “我是有点傍徨,认识你不多久,表明心迹照实说呢,十分冒味,不讲出来,又怕失去你。”
  杏友征征地听看,忽然觉得脸颊一阵阴凉,仲手去揩,才知道是眼泪。
  为什么要哭,连她自己都惊骇不已,这是好事呀,他说了出来,大家心里都安定。
  他俩紧紧拥抱。
  周星祥说:“我要你收下这个。”
  他兴奋地从口袋裹取出一只小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只闪耀生辉的钻石戒子。
  “看看大小对不对。”
  刚好套进左手无名指上。
  周星祥把杏友的手贴放在脸上,“这双美手属于我了。”
  杏友受到震荡,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喉头硬咽。
  “杏友,我下星期回家去同母亲说明这件事。”
  “她会同意吗?”
  “一定!你到东部来与我一起读书,毕业后迅速结婚,”周星祥滔滔不绝谈到将来,“你索性转读纯美术,我陪你到欧洲写生。”
  杏友笑出来,“那我父亲呢?”
  “庄老师届时已退休,同我们一起住,颐养天年。”
  他一派热情,说得那样简单、真实,对杏友的耳朵来说,这番话像音乐般动听,他俩的前程一片光明,康庄大道等看他俩携手漫步。
  杏友感动得不住领首,满心欢笑,内心从来没有那样充实过。
  “爸一回来我就告诉他。”
  “不,应由我求亲。”
  杏友笑,“他不知几时才肯离开学校。”
  “那么明天才亲口同他说。”
  杏友高兴得再三落泪。
  两个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太顺利了?太凡好得不像真的事,大抵,都不是真的。
  庄杏友都没有想到。
  年轻就是这点累事,不过,年轻也是这点好。
  周星祥自跑车后尾箱取出冰桶进屋,开了香槟,斟在杯子里,与杏友碰杯。
  他轻轻说:“直至海枯石烂。”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见窗外传来歌声,一把缠绵的女声在唱:“直至河水逆流而上,直至年轻人不再梦想,直至该时我爱慕你,你是我存活的理由,我所拥有都愿奉献,希望你亦爱我,直至……”
  他俩不约而同探头出窗外张望。
  原来街上停看冰淇淋小贩的三轮车,他开启了小小收音机,电台正在播这首歌。
  庄杏友与周星祥相规而笑。
  杏友想,到了八十岁,她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周星祥那一晚并没有等到庄老师回家,他在深夜告办。
  杏友累极入睡。
  天蒙亮,她忽然觉得不安,惊醒,立刻起床去看父亲,他的挂室却是空的。
  杏友立刻看时间,是早上七时正。
  她浑身突然冰凉,有不烊兆头,双手颤抖地拨电话到学校找父亲。
  校务处电话响了又响,无人接听。
  杏友连忙更衣,匆匆出门,预备到学校去看个究竟。
  她开门冲出去,一头撞到一个大汉身上。
  那人连忙扶住她,杏友无比惊慌,那人穿看警察制服。
  他问:“你是庄郁培先生的女儿?”
  杏友一颗心自胸膛跳出来,“是。”
  “请随我来。”
  “什么事?”
  “庄先生在校员室昏迷竟夜,今晨被同事发现,已经送进医院。”
  杏友这一惊非同小可,忽然之间,耳朵不再听到声音,只会险险响,接肴,双腿渐渐放软,她缓缓蹲下,终于咚一声跌坐在地。
  一边理智还微弱地间:庄杏友你怎么了,快站起来,父亲在医院等看你呢。
  可是她挣扎半晌,双腿就是不听话。
  她急得满面通红。
  幸亏那大个子警察见义勇为,用力一拉,把杏友扶起来。
  “不要怕,庄小姐,你父亲已经苏醒。”
  杏友双手不住颤抖,她口吃:“我、我……”连忙闭上嘴,不敢再说。
  警车把她载到医院,她走进病房,看看父亲躺在床上,鼻子手上都搭着管子。
  杏友惊上加惊,只见父亲一头蓬松白发,双颊深陷,一夜不见,宛如老了廿年,她几乎不认得他。
  但是忽然之间,她的步伐稳定了,一步一步有力地走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