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45
  《直至海枯石烂》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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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对于家族聚会,我一向没有多大兴趣,通常在农历年前几天,大伯伯会叫伙计逐家打电话命我们参加。
  祖父母已经老老,不理闲事,大伯伯以长者自居,很喜欢端架子,人到齐了,他便会自豪地自白:“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可是,大家年年在我处聚头,真是我面子——”
  五十多人,四代同堂,人人无异议,只得我一人听得不耐烦,惭惭不愿上门去。
  况且,食物又欠佳,摆满一桌子,都是坊间餐馆叫来的自助西菜,腻答答的薯茸沙律、炸冷藏鸡腿、蕃茄酱意大利面,都藏在锡纸盘子里,随时可以扔进垃圾筒。
  我们这一代经济独立已经良久,闲来对美食已有深刻研究,谁还碰这个,通常饿着肚子等散会去吃别的。
  今年,这个大日子又到了。
  我同爸妈说:“我不想去。”
  “去见见祖父母也是好的。”
  “真受罪:‘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
  “这是真的,他自小出来学做生意,所以广生出入口可以做到今日,韩战时期他不眠不休,帮祖父挣身家,大家都有得益。”
  我微笑,“爸真正友爱。”
  妈看老伴一眼,不出声。
  我指出真相:“爸靠奖学金在英国读了十年书,念的是机械工程,在大学任教三十年,同广生出入口行有什么关系。”
  爸却说:“你想想,没有大伯伯,我走得那么容易吗?”
  我说:“那天我真的有事。”
  母亲转过头来看着我,“去年你已经缺席。”
  我摊摊手,“亲戚年年见了面都比长短阔窄,认真呛俗,我受不了。”
  “到时你自已出现。”
  华人亲戚网之复杂,也不要去说它了,祖父庄国枢一共三兄弟,他最小,两位兄长已不在人间,他们的子女,却与我父亲同辈,我叫他们表叔伯或是表姑妈,至于表叔的子女,则是我的表兄弟姐妹。
  我爸也是三兄弟,他们的子女,却是我的堂兄弟姐妹,又亲了一层。
  与我最谈得来的,本来是三叔的两个女儿思健与思明,最近因工作忙,惭惭也比较生分。
  不过,去见见祖父母仍然值得。
  母亲叮嘱:“切勿穿得黑鸦鸦。”
  我没有红衣。
  红色是小孩以及老妇穿的颜色:不甘寂寞,先声夺人。
  这时,母亲忽然问父亲:“听说杏友回来了。”
  “是,衣锦还乡。”
  我好奇心顿生:“谁,谁是杏友?”
  母亲笑着红转过头来,“亏你自翔眼观四面,耳听八方,杏子坞时装你听过投有?”
  我耸然动容,“那是纽约近十年冒起来的一只针织牌子,已经名驰国际,老朋是华人,姓庄,她的设计从不以东方热作题材来哗众取宠。”
  母亲看着我,“说得好。”
  “姓庄,她是─?”我惊喜万分。
  “正是你表姑妈庄杏友。”
  “哗,我去,我一定会参加这次聚会。”
  父亲摇头,“听听这个口气,还说人家势利。”
  “庄杏友的确是个传奇人物。”
  “为什么忽然回来?”
  “叶落归根。”
  “她年纪比你还小。”
  父亲答:“听说身体不大好,回来休养。”
  我赞叹:“在纽约成名,可以说是真正成名。”
  父亲看着我,“一步步来,我女儿庄自修在本市也是个响当当的名字。”
  我听了哈哈哈大笑起来。
  工作到过年照例太忙,到那日。急景残年,西伯利亚又莱了一股寒流,令人精神萎靡。
  想到可以见到名人庄杏友,我还是抖撤精梆,打扮整齐,去到大伯伯家。
  不是我迟到,而是他们都早到。
  一年不见.庄家又添了两名婴儿,胖嘟嘟,握紧小拳头,躺在褪袱里,表情似有点不甘心,看上去更加好玩。
  我对生命一向悲观,可是也不得不承认幼婴可爱,免这个世界沉沦。
  我打趣两位堂兄:“这么会生,将来还哪里轮到我们分家产。”
  二伯伯笑:“自修已是大作家,还同奶娃争身家?”
  我拍拍胸口:“每吹听到作家二字,真吓一跳,最好饮酒压惊。”
  二伯伯说:“家裹只有你一人做文艺工作,自修是庄家奇苞。”
  二伯伯是名公务员,性格平和,我相当喜欢他。
  当下我说:“你已有六名孙子,多好福气,我爸只得我一个。”
  那边有人叫:“自修来了没有,祖父想见自修。”
  我连忙找到书房去。
  经过客厅,正好听到大伯伯在那里同孩子们演说:“庄家上下我读书最少─”
  他不喜欢读书才真,怪得了谁。
  不过这些年来,租父母全赖他照顾,与他同住,也就算劳苦功高了。
  在走廊里碰见三婶母,织锦棉懊,翡翠耳环,照例宫白的厚粉,看到我微微笑,“?,大老倌来了。”
  我只是陪笑。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样,到底是长辈,动弹不得。
  “思健思明在露台喝茶。”
  “耽会我去找她们。”
  “自修你成为大作家之后也不大来我们家了。”
  我唯唯喏喏,垂直手,弯着腰。
  三婶母终于放过我,走向客厅去了。
  我走到书房,看见祖父母正在对奕。
  我自心里替他们高兴,近九十高龄,仍然耳聪目明,可是又懂得在适当时候装胡涂,凡事不过问,闲来游山玩水,不知多开心。
  “喂,自修来了。”
  “自修过来坐下。”
  我坐到祖母身边。
  她仍然戴看那只碧绿透明的玉烛,我伸手轻轻转动。
  “自修从二岁起就说:“租母将来你死了,这漂亮的手烛给我”。”
  我连忙站起来,汗颜至无地自容:“祖母,我自幼就不长进,真可恨。”
  “不要紧,我已写清楚,这玉烛非你莫属。”
  我骇笑,“早知还可以要多些。”
  祖父笑得咳嗽,“那么多孩子,就是自修会逗我们笑。”
  “她早已自立门户,谁也不怕。”
  我只得笑,“近几年你们也不摆寿筵了。”
  “你大伯伯怕一提醒我们有几岁,我们一惊,就急着要走。”
  “是吗?”我诧异,“看不出大伯伯有这般好心思。”
  祖父说:“一个人打理财务久了,难免俗气。”
  我连忙说:“我最近也知道经济实惠是种美德。”
  祖母笑:“你出去玩罢,弟兄姐妹在等你呢。”
  我心裹挂住一个人:“杏友姑妈来了没有?”
  “谁?”
  “我自己去找。”
  两老的世界已变得至明澄至简单,他俩只看到对方,并且珍惜每一刻相聚的时间。
  穿金戴银的思健迎上来:“自修你在这里。”
  她打扮日趋老气,还看与她母亲相似。
  “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大伯处,这些孩子们鬼哭梆号,讨厌到极点。”
  我只是陪笑。
  “看你的环境,就知道你混得还真不赖。”
  “思健,你是大家阖秀,说话口气怎么像某区小流氓。”
  “我不想与社会脱节,否则再过几年便成老小姐了。”
  如此怨天尤人,实难相处。
  “你见到杏友姑妈吗?”
  “谁?”
  都好象没听过这个人似的。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被大伯母缠住,不知在说什么,连忙过去解围。
  “都由我们服侍,一天三餐,上午下午点心,晚上还有宵夜,每日不停地吃,光是洗碗就得雇一个人,你们不知道老人有多疙瘩。”
  我连忙叫:“妈,妈,有电话找你。”
  大伯母拉住母亲,“你说,将来出入口行判给我们,是否应该。”
  母亲连忙说:“自修找我有事。”松一口气。
  我讶异,“为什么不告诉她,我们一早就弃权?”
  母亲笑而不答。
  “杏友姑妈在什么地方?”
  “咦,一晃眼不见了她。”
  客厅焕热,我避到露台去。
  山上这种老式大单位就是有这种好处,露台可以放两张麻将桌子。
  有人捷足先登。
  我只看到她背影,浅灰色套装,半跟鞋,坐在藤椅子上,独自抽烟,那种悠然自得的神情,看了叫人舒服。
  不用说,这一定是我要找的人。
  我轻轻咳嗽一声。
  她抬起头来,一脸友善的微笑。
  啊,已届中年,可是比我想象中年轻,眼角细纹经矫形医生处理,一小时可以消除,可是她没有那样做,看样子一早决定优雅地老去。
  不知怎地,我对她有无比的亲切感,在她对面轻轻坐下:“没有打扰你吧。”
  “怎么会。”她按熄香烟。
  我忍不住问:“你还抽烟,对健康无益。”
  她苦笑,“这洪水猛兽暴露了我的年龄身份。”
  “我原谅你,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样子。”
  她笑,“你又是谁?”
  “庄竹友的女儿庄自修,你是杏友姑妈吧。”
  “啊,你是那个作家。”
  “也是一门职业,为什么独惹人挪偷。”
  “我没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