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45
  “可惜有英国人。”四海喃喃道。
  “他们无处不在。”老水手感渭。
  “真厉害。”
  “是极度狡猾深沉的一种人。”
  “他们的皇帝,很会打仗很凶狠吧。”
  老水手笑说:“奇是奇在英国是女人做皇帝。”
  “女人!”
  “是一个胖胖的女太太。”
  四海瞪大眼睛,“噫,你怎么知道?”
  “我看过画片。”
  “普通人也见得到?”
  “他们风俗不一样,女皇帝书片挂在巡捕房,倒处叫人看。”
  还有这种事,“神气吗?”
  老水手回答:“不过是个穿戴考究的外国女人,叫维多利亚,裙子一样光着膀子,一头一身金刚钻,都是进贡的宝贝。”
  四海的问题多得出奇,“他们是女儿国吗?”
  “去,去,替你姐姐买衣裳去。”
  四海尽挑薄衣裳。
  老水手说:“也要备点厚衣,可是这里一年四季炎热,嗯,我在船上倒是收着一箱女服,你问你姐姐要不要。”他做起生意来。
  四海莞尔。
  狮城女服与他见过的完全不同,布上花纹斑斓,一搭一搭,配合得瑰丽夺目,缝工较粗,四海记得他们罗家家境尚好的时候,母亲的裙子密密都是细摺,摺内绣花,每跨出一步,裙子扬动,才露出隐藏的绣花来。
  老水手又把他带到印度街,最吸引四海的是首饰铺,乡下孩子进了城,不知所措,贪好看买了一大堆镯子项链,那么便宜,当然是假货。
  甫出店门,四海便看到英国巡捕擦擦擦操过,红上衣黑长裤,齐膝的皮靴,一脚踢上来,吃亏的一定是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
  暮色四合,四海收拾了游兴,他想回船去。
  此刻,船底暗舱算是他的家,陈尔亨与何翠仙是他唯一亲人。
  他把买回来的东西摊在翠仙面前,献宝似。
  翠仙只是骇笑,“兄弟,你哪里弄来一大堆垃圾。”不表示欣赏。
  她脸色已好得多,不知在船上何处弄来衣裳,仍作西式打扮。
  她让四海看她锁骨,“断了,长回来,凹凸不平,”十分感慨,“洋鬼子把我们当猪狗。”
  陈尔亨听见了,在一旁懒洋洋他说:“你自己身上可流着外国人的血。”
  何翠仙恨恨他说,“我不是外国人!”
  “那么,”陈尔亨挪揄她,“你是中国人。”
  “我讨厌做中国人,一辈子不超生的支那族。”
  这下子连陈尔亨都动气了,“那你是什么东西?”
  何翠仙忽然用手掩着脸,像所有女子那样,号啕痛哭起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陈尔亨悻悻说:“杂夹种就是杂夹种。”
  船渐渐住西驶。
  天气一直燠热。
  四海发觉翠仙那件黑色长鳖里有秘密。
  他们三人在海上已经有一段日子,吃用却完全不愁。
  每隔一段日子,翠仙便悄悄拆开长衣的缝子,取出一枚小小金币,拿到甲板上变换他们日常所需。
  接着她搬上船舱去住,四海去看过,小小房内有小小的床,铺着洁白的床单,还有一扇圆型的窗。
  翠仙向四海解释,“这是荷兰人的船,李竹也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四海不语,心里却想,那李竹,一定得到不少好处,外头这些人,不见利益,哪里肯出手帮人。”
  翠仙凄然一笑,“我历年来挣下的钱,为着逃命,也就去净了。”
  语气像老妇,其实她只比四海略大几岁,呵经历的事实在太多,直把她催逼得老了。
  “四海,下一站,我们到天竺。”
  四海大吃一惊,那不是唐僧带着孙猴子去取经的地方?到了西天了!
  翠仙笑“哪里算西天,西天还远着呢。”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翠仙沉默一会儿,“各路人客告诉我的。”
  “西天可是有金山?”
  “你以为真的有一座座金山银金,予取予携?要用腰那样粗水炮射到山坡冲烂石块泥沙,然而用淘箩在水中慢慢淘出金沙来,运气好,整日才淘到一小撮。
  “我不怕吃苦。”
  “四海,每个矿派都有主人,你争我夺,每日动刀动枪,不知葬送几许人命,你以为你肯吃苦就行?真是孩子话。”
  四海羞红一张脸。
  晚上,他睡在醉若烂泥的陈尔亨身边,喃喃道:“妈妈,外边世界真如山海经一般!返家以后,我会逐一告诉给大弟小弟,大妹头小妹头他们知道。”
  他舅舅呻吟一下,翻一个身,大有醉乡不住住何乡之乐。
  四海忽然发觉舅舅从头到尾没有在现实世界里生活过,他活着也似做梦,而罗四海不知恁地,误打误撞,闯进他的梦去,与他分享梦境里的喜怒哀乐。
  一朝醒来,他仍在家里,母亲会同他说:“到西厢去问四婶婶借一壳米。”
  四叔四婶就住在前头,他们一家有鱼有肉,故此每月黄昏专等四海去借米,每日做一次好人,乐趣无穷。
  四海叹口气,如今他离开了家,担起这项借米责任的,该是大弟了吧。要不,就是大妹头,男孩上门去又还好些,他们总怕男孩忽然转运有了出息之后会记仇,而女孩,爱怎么欺侮都可以,她们凭什么翻身。
  他离了家,一壳米够吃了。
  四海鼻子发酸,终于那穷眼泪被他吞到肚子里。
  他这些委屈,墙内的翠仙统统知道。
  他什么都告诉她。
  第二天清早,老水手同四海说:“小兄弟,厨房少了一名伙头军,你干不干?”
  四海大喜,“我行吗?”
  “肯吃苦,有志气。”
  四海茫然,吃苦是生活的第一步,不迈开这一步,什么地方都不用去。
  “我愿意尝试。”
  俗云近厨得食,这下子四海不用愁了。
  老水手把四海带到厨房,他第一次见到西洋人的灶头,啊,不得了,生火用一块块黑色的煤炭,用风箱吹得通红,上边搁着铁板,大铜锅一只只排开,阵容庞大,厨房里热得人面色通红,心火旺盛,大厨一见他就喝道:一还不动手?”
  四海立即投入工作。
  他负责烤面包,一片片簿簿的面包夹在夹子里,朝着炭火烤到两面黄为止。
  别看这简单工夫,挺考人,稍不留神,立刻烤焦,一个早上四海聚精会神瞪着炭火,眼前渐渐一片血红,汗水直滴下脖子。
  他用一块白毛巾扎在额头。
  没想到第一天工作就获得赞赏,水手下来,大声说:“今朝的吐司呱呱叫,没有一块焦,船长问你们是几时转的性。”
  四海高兴得一颗心突突跳。
  翠仙知道了这事,诧异问:“你喜欢做厨子?”半晌才喃喃说:“也好,行行出状元。”
  陈尔亨笑,“他怕饿,靠近厨房,比较稳当。”
  四海被说中了心事,但笑不语。
  在厨房里,他手不停,什么都肯做,学一次即会,没他的事,也在一旁暗暗留神。
  只是那炉火实在热,四海发了一脸疮,每晚临睡,四肢百骸均酸痛得如要分家,可是一觉睡醒,又像没事人一样。
  船到天竺,他已成为厨房一份子,自由进出。
  他舅舅说:“偷点好东西出来吃。”
  四海立刻涨红面孔。
  “不中用的东西。”
  翠仙嗤一声笑出来。
  她又长胖了,气色好许多,不知从何处弄了一把摺扇回来,自然没有先头那几把考究,但装模作样地扇起来,也很有风情。
  四海觉得十分宽慰,倒底又活下来了。
  一夜,四海在厨房轮值,师傅们均已休息,一名学徒开小差去了乘风凉。
  偏偏有水手下来说:“船长肚子饿想吃宵夜,快弄碟可口小菜。”
  四海头皮发麻,呆在那里。
  第四章
  “喂,快动手呀,我站在这里等你做。”
  四海逼不得已,随手抓起蔬菜肉粒,烧红了油撒下炒一炒,手忙脚乱,加些胡椒细盐,以及华工吃剩的白饭,盛在碟子上,双手捧上。
  水手见锅气十足,香喷喷,眉开眼笑捧着上去了。
  这时那学徒气急败坏地赶到,“你做了什么,嘎,你做了什么拿上去,你作死?”
  两人战战兢兢,蹭在一角,那学徒是广东人,一边哺哺骂:“作死,作死。”
  半晌,船长房那水手又出现了,“喂,刚才那味小菜,叫什么?”
  用学徒走投无路,仍骂:“作死。”
  谁知水手会错了意,“杂碎?”竖起大拇指,“好好吃,船长赞赏呢,中国菜,顶呱呱。”他走了。
  四海与学徒面面相觑。
  杂碎?
  从来大师傅说:“我做了一辈子厨房,都没听过有杂碎这味菜,可是现在他们三日两头指明要吃杂碎。”
  船泊了岸,“要不要去观光?”老水手问。
  陈尔亨冷笑,“有什么好看?人像猢狲,猢狲像人。”
  四海不以为然。
  船上还有黑人,皮肤黑得像墨一样,四海开头只当他们开玩笑,用墨搽黑了面孔唬人,后来见全身如此,想必是真的了。
  黑人地位很低,白人黄人都不同他们说话。
  翠仙说:“比支那人还要低一级。”讲话的时候,没把自己当中国人。
  那就真的很低了,白人也不同四海说话。
  一日,四海在甲板上拾到一只彩色的皮球,刚在踌躇如何归还给它的主人,只见一个小小外国孩童瞒珊走近,大大的蓝眼睛,金黄头发,对着四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