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亦舒    更新:2021-12-07 12:45
  她为什么要在浮刻逃亡?
  只见翠仙脸色惨白,作男装打扮,嘴唇紧紧闭着,一双蓝眼珠蓦然失去了生气,呆滞地凝望天空。
  她忽然觉察有人注视她,惊惶转过头来,只是四海,稍微放心,伸出手,紧紧握住四海的手。
  她的手如一块冰。
  四海没有挣脱。
  他父亲去世后,母亲也这样握住他的手,手心也一样冰冷。
  一定发生了重大的变故,否则这些见惯世面的人不会惊惶失措。
  李竹协助他们逃亡,已经担了天大的关系。
  倒底是什么样的纰漏,令翠仙仓惶离开她多年建立起来的安乐窝,乘船逃亡?”
  四海看到前方有亮光,一只大船像怪兽似蹲在海中央,即将起航,气笛连连咆哮,吓得他们三人弹起来。
  有水手丢下绳梯,陈尔亨先爬上去,接着是翠仙,她力气不够,抓住两次都滑摔下来。
  四海忽然说:“趴到我背上,快,我背你。”
  翠仙双臂紧紧箍住他脖子。
  四海提一口气,不知何处来的神力,手脚并用,像一只猿猴般,背着翠仙,敏捷爬上绳梯,直达大船甲板。
  只见船身两边浪花激起,船已起航,那只渡他们过海的小舢版转瞬间影踪全无,已脱离是非地。
  曙光在东方出现,天色将明。
  水手把他们三人带到船底一个暗舱里。
  翠仙像是精疲力尽,倒在一角,动也不动。
  四海这才定下神来,发觉他已离开香港。
  船往何处去?他还不知道,他也没有发问的习惯,四海从容地听天由命,他个性如此,民族性也如此。
  第三章
  翠仙病了。
  不住呕吐、高烧、呼痛,且满嘴梦呓。
  四海十分担心,自然而然,担起服侍她的责任。
  陈尔亨却不经意他说:“何翠仙哪里死得了,不怕不怕,她原在阴沟长大,至多回到阴沟去,还不是如鱼得水。”
  但是翠仙的情况十分可怕,双眼窝了进去,嘴唇烧得爆裂滴血,口口声声“水水”,但一喝下去,随即连血一齐吐出来。
  陈尔亨坚持:“她会好的,再凶险的难关她也渡过。
  船渐渐驶人大海。
  入夜,四海偷偷钻上甲板张望,穷了千里目,看到的仍然是海水,去到最远之处,海与天联成一线,四海再也分不出哪里是海,哪里是天。
  一个老水手问他:“害怕吗?小伙子。”
  四海摇摇头,他只觉心旷神怡,说不出的舒服。
  老水手告诉他,“看到海天分隔的线没有?那叫做地平线。”
  四海有个疑问:“船一直驶一直驶,驶到那条线的边沿,会不会掉下去?”
  老水手答:“我出入这个海不下十来次,船从来没掉下什么悬崖,西洋人说,地是圆的。”
  四海好奇了,“地方地方,地不是方的吗?”
  “外国人看事物不一样。”老水手呵呵笑。
  四海扒在船的栏杆上,身子随着波浪起伏,月黑风高,他已远离家乡,剪了辫子,奇是奇在他内心却并不愁苦。
  老水手发问:“你姐姐怎么了,好些没有?”
  姐姐?四海一怔,这才想起,人家指的是何翠仙。
  他摇摇头。
  老水手嗯一声,“杀了人,冤魂作祟。”
  四海猛地抬起头,什么,说些什么,谁杀人,何翠仙杀人?
  四海并不懂掩饰,他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滚圆。
  老水手笑了,“你还蒙在鼓里吧,真胡涂,抓到了,可是要一起治罪的。你姐姐杀了外国人、在英国人地头杀英国人,你想想,后果如何?”
  四海并没为自身担忧,他立刻转身离开甲板,匆匆下到船舱。
  他把翠仙扶起来,看到她眸子里去,“翠仙,你杀了什么人?说出来,说出来会好。”
  翠仙已不似人形,同四海起初见到那个俏丽活泼刁钻的美人儿是两回事。
  她牙齿碰牙齿,“是,”她虚弱地回答:“我杀了罗便臣。”
  呵,怪不得。
  电光石火间,他把整件事贯通。
  翠仙嚅动嘴唇,四海把耳朵点近去。
  “你们走了之后,入夜,他又来了,狠狠地打我,他要取命,要活活打死我,我抢到他的火器,朝他胸口扳动,轰一声,他胸膛穿了一个大洞,血,血喷得一天一地,他嘴巴还能说话,他哗哗哗叫——”翠仙的声音渐渐凄厉。
  四海不怕,四海握住她的手,“你是保护自己,你没有其他办法,他要活活打死你。”
  “是,”翠仙不住点头,“他说打死一名支那婊子,犹如掐死一只蚂蚁。”
  四海声音忽然沉了下去,“罗便臣死有余辜。”
  翠仙已经力歇,“呵,死有余辜。”
  她又沉沉睡去。
  四海猜想翠仙是被打断了肋排骨。
  他呆呆地坐在她对面,守护着她。
  四海时常听老人家说,过头三尺有神明,他暗暗为何翠仙祷告。
  她只比他大几岁,她也叫翠仙。
  四海想到乡间大宅高墙内的翠仙,内心温柔地牵动。
  既然不能再见那个翠仙,对这个翠仙好,也是一样的。
  这个时候,他舅舅提着灯,摇摇晃晃地进舱来,“嗳,这只船上,什么都有。”他白饭黑饭都吃饱了。
  见到外甥在一角发呆,他倒有点担心,“什么事,翠仙不行了?”
  翠仙在这个时候呻吟一下,动了一动。
  四海冷静他说:“她会好起来的。”
  陈尔亨看了四海一眼,发觉外甥忽然成熟了,讲话口气像一个大人,他轻轻说“你都知道了。”
  四海点点头。
  陈尔亨搔搔头皮,“当时她六神无主,满身血污,在赌场找到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得一起去找李竹,李竹怕事,索性把与这件案有关的人统统赶往金山,一了百了,我们上船时,英国兵已在搜捕何翠仙。”
  四海不语。
  过一会儿他才问舅舅,“你本与此事无关,为何与她一起逃亡?”
  陈尔亨这样回答:“人,有时候要捱捱义气的。”
  四海点头,这是他舅舅至今还能混一口饭吃的原因。
  再过几日,不知恁地,天热了起来。
  日与夜,单布衫都穿不住,浑身淌汗,简直像是夏天,但四海知道季节明明是十一月。
  他极之讶异拉住老水手问长问短。
  老水手答:“快到狮子城了,船朝南驶,必定越来越热。”
  “呵,那么说来,整个世界,一个冷一头热?”
  “也不然,你等着瞧,船渐渐往南驶,到了极南之地,天又转冷了。”
  “嘎,这么怪?”
  老水手笑,“嘿,不然怎么叫做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四海深深吸一口气。
  老水手一转身,打了一个突,低头匆匆走开。
  四海回过头去,发觉翠仙站在他身后,她不知是什么时候上来的。
  她披着一件黑长衣,迎着风,空荡荡像只空架子,全然没有重量,她颤巍巍他说:“天气好热。”
  四海一颗心落了地。
  翠仙可以活命了。
  他高兴到极点,“我替你打水抹身,再替你找吃的,”
  他扶着她下去。
  四海服侍她一口口喝粥,这次好,她没有再咯出血来。
  翠仙看着四海,“这些日子,都由你照顾我?”
  四海只笑笑。
  “那么赃,你不怕?”她低声问。
  她那双猫儿眼,恢复了三分神气。
  四海顾左右,“你胸口不痛了吧。”
  翠仙点点头,“我会报答你的。”
  四海忽然笑了,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翠仙凝视他,过一刻说:“小兄弟,你会有出息的。”
  船在狮城泊岸。
  骤然看到陆地,四海欢喜莫名,跟着老水手上岸观光。
  翠仙叮嘱他,“你要小心,狮城也属于英国人,不要闹事,速去速回,替我买两套新净衣裳回来。
  四海讶异到极点,“什么,又是英国人?他们倒是会得霸占地皮。”
  翠仙也笑,“四海,你真有趣。”
  可不是,船一泊岸,就看见一支米字旗,触目惊心。
  四海安慰自己,“不怕,消息没传得那么快。”
  只听得翠仙嗤一声笑,“你以为你乘风破浪,已经逃过大难,你听过电报没有?重要消息即时立刻由这一头传到那一头。”
  四海失声了,“已经发明了?”
  翠仙笑,“可不是已经发明了。”
  四海额角沁出汗来。
  翠仙笑,“你放心,是祸躲不过,我们此刻上亡命之徒,往后的日子,统统是拣回来的,去,高高兴兴的去玩。”
  四海细想,事到如今,乐得豁达,跟着者水手落船。
  这一逛要待黄昏才回去。
  老水手先去找亲戚,同样是中国人,讲的却是潮州语,四海仍然听不懂,内心嘀咕,这件事可真要想想办法解决,否则的话,要紧关头,你叽叽我呱呱,一句不通,救不了火,也救不了人。
  一群老人对四海极之友善,四海吃得饱饱,饭后有人捧上绿色凹凸果子,一剥开来,四海惊绝掩鼻,这么臭!烂了。
  谁知众人吃得津津有味,“榴莲,榴莲。”
  留连。
  四海静下来,他最爱留连的地方,是包宅墙外,将来,如果有机会,他一定要把这些山海经告诉墙内的翠仙。
  街上处处是大芭蕉树,开出鲜红与嫩黄的花来,香气清新,看样子,狮子城也绝对是个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