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作者:张爱玲    更新:2021-12-07 12:13
  他有两个朋友知道的|奇-_-书^_^网|,大概也都不赞成,代为隐瞒。而且他向来是这样的,他过去的事也很少人知道。
  比比打电话来道:“你喜欢‘波莱若’,我有个朋友有这张唱片,我带他来开给你听。”
  九莉笑道:“我没有留声机。”
  “我知道,他会带来的。”
  她来撳铃,身后站著个瘦小的西人,拎著个大留声机,跟著她步步留神的大踏步走进来。
  “这是艾军。”她说。九莉始终不知道他姓什麼。是个澳洲新闻记者,淡褐色头髮,很漂亮。
  放送这隻探戈舞曲,九莉站在留声机旁边微笑著钉著唱片看。开完了比比问:“要不要再听?”
  她有点犹疑。“好,再听一遍。”
  连开了十七遍,她一直手扶著桌子微笑著站在旁边。
  “还要不要听了?”
  “不听了。”
  略谈了两句,比比便道:“好了,我们走吧。”
  艾军始终一语不发,又拎了出去,一丝笑容也没有。
  比比常提起他,把他正在写的小说拿了一章来给她看。写一个记者在民初的北京遇见一个军阀的女儿,十五六岁的纤弱的美人,穿著银红短袄,黑绸袴,与他在督军府书房里幽会。
  “艾军跟范妮结婚了,”比比有一天告诉她。“范妮二十一岁。他娶她就为了她二十一岁。”说著,扁著嘴微笑,仿彿是奇谈。那口气显然是引他的话,想必是他告诉她的。
  九莉见过这范妮一次。是个中国女孩子,两隻毕直的细眼睛一字排开,方脸,毕直的瘦瘦的身材。
  至少比较接近他的白日梦,九莉心里想。女家也许有钱,听上去婚礼很盛大。
  比比在九莉那里遇见过燕山几次,虽然没听见外边有人说他们什麼话,也有点疑心。一日忽道:“接连跟人发生关係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
  九莉知道她是故意拿话激她,正是要她分辩剖白。她只漠不关心的笑笑。
  她从来没告诉她燕山的事。比比也没问她。
  她跟燕山看了电影出来,注意到他脸色很难看。稍后她从皮包里取出小镜子来一照,知道是因为她的面貌变了,在粉与霜膏下沁出油来。
  燕山笑道:“我喜欢琴逑罗吉丝毫无诚意的眼睛。”
  不知道怎麼,她听了也像针扎了一下,想不出话来说。
  他来找她之前,她不去拿冰箱里的冰块擦脸,使皮肤紧缩,因为怕楚娣看见,只把浴缸里的冷水龙头大开著,多放一会,等水冰冷的时候把脸凑上去,偏又给楚娣撞见了。她们都跟蕊秋同住过,对於女人色衰的过程可以说无所不晓,但是楚娣看见她用冷水冲脸,还是不禁色变。
  连下了许多天的雨。她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寧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她靠在籐躺椅上,泪珠不停的往下流。
  “九莉,你这样流眼泪,我实在难受。”燕山俯身向前坐著,肘弯支在膝盖上,两手互握著,微笑望著她。
  “没有人会像我这样喜欢你的。”她说。
  “我知道。”
  但是她又说:“我不过是因为你的脸。”一面仍旧在流泪。
  他走到大圆镜子前面,有点好奇似的看了看,把头髮往后推了推。
  她又停经两个月,这次以为有孕——偏赶在这时候!——没办法,只得告诉燕山。
  燕山强笑低声道:“那也没有什麼,就宣佈……”
  她往前看著,前途十分黯淡,因又流泪道:“我觉得我们这样开头太凄惨了。”
  “这也没有什麼。”他又说。
  但是他介绍了一个產科医生给她检验,是个女医生,广东人。验出来没有孕,但是子宫颈折断过。
  想必总是与之雍有关,因为后来也没再疼过。但是她听著不过怔了一怔,竟一句话都没问。一来这矮小的女医生板著一张焦黄的小长脸,一副“广东人硬绷绷”的神气。也是因为她自己对这些事有一种禁忌,觉得性与生殖与最原始的远祖之间一脉相传,是在生命的核心里的一种神秘与恐怖。
  燕山次日来听信,她本来想只告诉他是一场虚惊,不提什麼子宫颈折断的话,但是他认识那医生,迟早会听见她说,只得说了,心里想使他觉得她不但是败柳残花,还给蹂躪得成了残废。
  他听了脸上毫无表情。当然了,倖免的喜悦也不能露出来。
  共產党来了以后九林失业了。有一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装来。
  “我倒刚巧做了几套西装,以后不能穿了。”他惋惜的说。
  谈起时局,又道:“现在当然只好跟他们走。我在里弄失业登记处登了记了。”
  九莉想道:“好像就会有差使派下来。”
  他向来打的如意算盘。从前刚退学,还没找到事的时候,告诉她说:“现在有这么一笔钱就好了。报上分类广告有银行找人投资,可以做副理做主任。其实就做个高级职员也行,”“高级职员”四字有点嗫嚅,似乎觉得自己太年青太不像。“以后再分派到分行做主任,就一步一步爬起来了。”
  她听他信了骗子的话,还有他的打算,“鸡生蛋,蛋生鸡”起来,不禁笑叫道:“请你不要说了好不好?我受不了。”
  他看了她一眼,似乎有点不解,但是也不作声了。
  此刻又说:“二哥哥告诉我,他从前失业的时候,越是要每天打起精神来出去走走。”
  他显然佩服“新房子”二哥哥,在二哥哥那里得到一些安慰与打气。
  他提起二哥哥来这样自然,当然完全忘了从前写信给二哥哥骂她玷辱门楣——骂得太早了点——也根本没想到她会看见那封信。要不然也许不会隔些时候就来一趟,是他的话:“联络联络。”
  他来了有一会了,已经快走了,刚巧燕山来了。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在她这里碰见任何男性,又是影星,当然十分好奇,但是非常识相,也没多坐。
  她告诉过燕山他像她弟弟小时候。燕山对他自是十分注意。他走后,燕山很刺激的笑道:“这个人真是生有异相。”
  她怔了一怔,都没想起来分辩说“他小时候不是这样。”她第一次用外人的眼光看她弟弟,发现他变了。不知道从什麼时候起,本来是十几岁的人发育不均衡的形状,像是随时可以漂亮起来,但是这时期终於过去了,还是颈项太细,显得头太大,太沉重,鼻子太高,孤峰独起,如果鼻子是鸡喙,整个就是一隻高大的小鸡。还是像外国人,不过稍带点怪人的意味。
  其实当然也还不至於这样,也是燕山神经过敏了点。燕山这一向也瘦了,有点憔悴。他对自己的吃饭本钱自然十分敏感。
  九林刚来的时候见到楚娣。那天后来楚娣忽然笑道:“我在想,小林以后不知道给哪个年纪大些的女人拣便宜拣了去。”
  九莉笑道:“噯。”却有点难受,心里想三姑也还是用从前的眼光看他。
  燕山要跟一个小女伶结婚了,很漂亮,给母亲看得很紧。要照从前,只能嫁开戏馆的海上闻人,轮不到他。但是现在他们都是艺人、文化工作者了。
  荀樺在文化局做了官了,人也白胖起来,两个女人都离掉了,另娶了一个。燕山跟他相当熟,约了几个朋友在家里请他吃饭,也有九莉,大概是想著她跟荀樺本来认识的,也许可以帮忙替她找个出路,但是他如果有这层用意也没告诉她。
  在饭桌上荀樺不大开口,根本不跟她说话,饭后立刻站起来走开了,到客室里倚在钢琴上萧然意远。
  “他到底是不是党员?”她后来问燕山。
  燕山笑道:“不知道。都说不知道嚜!”又道:“那天看预演,他原来的太太去找他——那时候这一个还没离掉,现在的这一个还不过是同居。——大闹电影院,满地打滚,说‘当著你的朋友们评评这个理’,后来荀樺对人说:‘钱也给的,人也去的,还要怎样?’”带笑说著,但是显然有点怕他结婚九莉也去大闹礼堂。
  这天他又来了,有点心神不定的绕著圈子踱来踱去。
  九莉笑道:“预备什麼时候结婚?”
  燕山笑了起来道:“已经结了婚了。”
  立刻像是有条河隔在他们中间汤汤流著。
  他脸色也有点变了。他也听见了那河水声。
  还剩一份改良小报,有时候还登点影剧人的消息。有一则报导“燕山雪艷秋小夫妻俩来报社拜客。”燕山猜著九莉看了很刺激,托人去说了,以后不登他们私生活的事。
  她只看见过雪艷秋一张戏装照片,印得不很清楚,上了装也大都是那样,不大有印象,只知道相当瘦小。她只看见他的头偎在另一个女人胸前。她从那女人肩膀后面望下去,那角度就像是看她自己。三角形的乳房握在他手里,像一隻红喙小白鸟,鸟的心臟在跳动。他吮吸著它的红嘴,他黑镜子一样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红雾。
  她心里像火烧一样。
  也许是人性天生的彆扭,她从来没有想像过之雍跟别的女人在一起。
  素姐姐来了。燕山也来了。素姐姐是个不看戏的人,以前也在她们这里碰见过燕山,介绍的时候只说是冯先生,他本姓冯。这一天燕山走后,素姐姐说:“这冯先生好像胖了些了。”
  九莉像心上戳了一刀。楚娣在旁边也没作声。
  钮先生请比比与九莉吃茶点。他显然知道九莉与之雍的事,很憎恶她,见了面微微一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