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蔡智恒(痞子蔡)    更新:2021-12-07 10:34
  我腦中背得滾瓜爛熟的數學公式,突然變得模糊。
  我沒時間細看,立刻從書包裡抽出一張白紙,在紙上用力寫下:
  『我可以見妳嗎?』
  字體比平常的字體大三倍。
  鐘聲響了,考試要開始了,我卻還呆坐著。
  鄰座同學搖了搖我肩膀,提醒我該把書包拿到外面走廊。
  我站起身,發覺腿有些軟,又頹然坐下。
  在那瞬間,我覺得期末考一點都不重要,也沒有意義。
  考完試回家,照理說應該可以稍微喘息,因為明天放假。
  但我無法喘息,呼吸更加急促。
  我整夜播放《Dannyboy》當背景音樂,像著了魔似的。
  我一張張細看那40張影印了我和她對話的紙,內心激動不曾平靜。
  看到塗黑的部分,那是「萬一我們沒有見面」的偽裝,我開始悔恨。
  根本不是萬一啊,只要不把握,所有東西都會離開。
  雖然已放假,雖然知道機會渺茫,我隔天一早還是跑進教室。
  教室內空無一人,我走到座位緩緩坐下,低頭一看,
  抽屜內的紙條,只有『我可以見妳嗎?』,沒有她的字跡。
  我拿出筆,在紙上不斷寫著:『我可以見妳嗎?』
  一遍又一遍,寫在紙條上任一處空白。
  紙條寫滿幾乎看不見空白後,我停下筆,靜靜看著紙條。
  我突然覺得整著世界在飄動、在搖晃。
  然後從心底湧上一股濃烈的悲傷,源源不絕,幾乎把我淹沒。
  我想,我應該哭了。
  ※註:
  《DannyBoy》的演唱版本太多,歌詞也不盡相同。
  附上DeclanGalbraith這個小男孩的演唱版本。
  7.
  升上高三,我換了間教室上課,從此以後不會再有人跟我共用抽屜。
  因為我們學校一個年級有20班,補校一個年級卻只有6班,
  每升一個年級,我們便會換棟樓,但補校高一到高三都在同一棟樓。
  當我到另一棟大樓上課時,她也換了教室,但依然在原來的大樓。
  簡單地說,在空間的座標上,我們不再重疊於相同的點。
  沒有她的高三歲月,就像地獄裡沒有地藏王菩薩。
  我只能忍受酷刑苦等投胎轉世的日子來到,沒有人可以度化我。
  我常拿出那些影印紙來看,內容幾乎都能倒背如流。
  雖然聯考並不會考,但我記的比任何科目還熟。
  高三教室的黑板左上角,總是用紅色粉筆寫了個數字。
  那是代表距離聯考還有多少天。
  別的同學瞄到時,或許會心生警惕;但我看到那紅色數字時,
  常會莫名其妙想起她。
  然後黑板會浮現紙條上的文字,我常因此在課堂中失神。
  有天我心血來潮,或者該說是一時衝動,我放學後還待在校園。
  我走到念高二時的那棟樓下,等待補校學生來上課。
  快到6點時,補校學生陸陸續續走進那棟樓的教室。
  『或許我可以遇見她!』
  我心裡這麼想,心跳漸漸加速。
  心跳只加速一會,突然被緊急煞住。
  因為這時我才想起,我根本沒看過她,甚至連名字和班級都不知道。
  我以前的想法沒錯,如果有人在放學後的校園內悠閒欣賞黃昏,
  那麼他一定是在升學壓力下崩潰了,或是瘋了。
  某種程度上,我應該是崩潰或是瘋了。
  那天補習班的課,我也忘了要去上。
  高三下學期,教育部解除髮禁,我的頭髮終於不再像刺蝟。
  我發覺我比古龍好一點,起碼「髮禁」還會再出現於小說中。
  偶爾我會想,我頭髮已經變長了一些,她還會認得我嗎?
  但隨即啞然失笑,我們從未見面,何來認不認得的道理。
  既然不曾記得,那就無法忘記。
  即使已進入聯考前一個月的最後衝刺階段,我還是會想起她。
  她借我的錄音帶,我來不及還她,每當夜晚在書桌前念書時,
  我總喜歡聽她的錄音帶。
  有時腦海中會幻想她抱著吉他自彈自唱《DiamondsandRust》。
  「好聽嗎?」
  我幾乎可以聽見她這麼問。
  聯考放榜了,我考上成功大學,不僅跟母校在同一座城市,
  而且就在母校旁邊。
  我因而常經過母校,偶爾會遙望高二時上課的那棟樓。
  那棟樓似乎是我對母校僅有的記憶。
  念大一時,班上還有兩位女同學;大二時,她們都轉系了。
  我此後的青春就像武俠小說,在身邊走來走去的,幾乎都是男生。
  日子久了,我開始對跟我不同性別的人類產生疑惑。
  每當在校園中看見女孩,心裡總會依序浮現:
  『這是美女嗎?』、『這應該是美女吧?』、『這該不會是美女吧?』
  這三種層次的問題。
  幸好我們會想盡辦法認識女孩子,比方交筆友或是辦聯誼。
  我一共交過三個筆友,每次都無疾而終,也都沒見過面。
  交第一個筆友時,我很興奮,因為這讓我聯想起她。
  只可惜寫信跟寫紙條的差異頗大,信幾乎算是一種文章,像作文。
  不像紙條上的天馬行空,甚至是隨手塗鴉。
  第一個筆友是個有點嚴肅的女孩,信裡常說些人生哲學之類的。
  「如果希望西瓜吃起來更甜,卻要加鹽。人生就是如此。」
  太深奧了,也非常虛無縹緲。
  我的人生哲學簡單多了,就是天天沒事做,永遠有錢花。
  第二個筆友是個活潑得過了頭的女孩,通常會在信的開頭寫:
  「乾柴兄你好,我是烈火妹。」
  我畢竟算是忠厚老實那型,打死也說不出:
  『讓我們燃燒吧!』
  第三個筆友應該很小氣,總會在信封的郵票塗上一層透明膠水,
  這樣蓋郵戳時,只會蓋在乾了的膠水上。
  把郵票從信封剪下,在水裡浸泡一會,可以撕下郵票表面的膠水。
  我們通了幾次信,每次都用同一張郵票。
  記得我跟她通紙條時,見面這種話題都會被巧妙迴避。
  但不管我跟哪個筆友通信,我們都會大方談論「見面」這話題。
  只可惜她們跟我都不在同一座城市,可能是因為懶或是少了點衝動,
  最終都沒能見面。
  久而久之,寫信的興致淡了,就斷了來往。
  她們寫來的信,我沒留著,連怎麼不見的都不曉得。
  大學時的聯誼活動去過好幾次,每當認識很不錯的女孩,
  聯誼結束後便想採取行動。
  有人說最好的男人讓女人衝動;次一等的讓她們心動;
  一般的男人讓女人感動。
  但無論我怎麼做,女孩們卻都不為所動。
  我曾在聯誼完後鼓起勇氣打電話約一個女孩子吃飯或看電影,
  對方回答:「真不好意思,我已經答應別人了。」
  也曾經寫信給一個在聯誼中跟我還算談得來的女孩子,對方回信說:
  「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換句話說,聯誼完後,故事就結束了,連名字也沒留在記憶中。
  大學畢業時,已是1990年代初期。
  我繼續念研究所,雖然課業較重,但還是有跟女孩的聯誼活動。
  可能是年紀稍長,比較懂得跟異性相處;也可能是運氣變好了,
  在研究所的聯誼活動中,我先後認識了兩位女孩。
  她們還差點成了我的女朋友。
  第一個女孩話不多,外表很文靜,但似乎有些多愁善感。
  有次我們在街上散步時,文靜女突然停下腳步,眼眶泛紅。
  『妳怎麼了?』我問。
  「你不覺得今天太陽的顏色,很令人傷感嗎?」文靜女回答。
  另一次則是在郊外踏青,空氣清新,涼風徐徐,景色優美。
  文靜女卻突然流下眼淚。
  『妳又怎麼了?』我問。
  「是春天!」文靜女回答,「是春天讓我流淚。」
  我覺得跟這樣的女孩在一起,壓力太大了,於是沒多久就斷了。
  第二個女孩長得很秀氣,但個性實在是有些虛無縹緲。
  秀氣女快樂時哭、生氣時哭、感動時哭、無聊時哭,傷心時卻不哭。
  傷心時反而會大笑。
  但秀氣女傷心時大笑的樣子實在很詭異,我只好說:
  『拜託妳還是哭吧。』
  「你雖然是個好人,但我們不適合。請你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秀氣女說完後,又是一陣大笑。
  雖然跟秀氣女分開是好事,但聽到女孩子主動這麼說,還是會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