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作者:闲野斋主    更新:2021-12-07 08:21
  孩子是无辜的,他喜欢小雪,于是他弯下腰说:
  “小雪,不认识叔叔了。”
  “不认识你!你是坏人。”小雪操着清纯的童声说。
  周星顿时觉得像挨了当头一棒,这一棒把自己敲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别人说自己是“坏人”,而且这话是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嘴里说出来的。他看到在自己和小雪之间已经横跨了一道莫名的不可逾越的鸿沟。
  “小雪,不许你乱说!叔叔是好人!你怎么说是坏人呢?快叫周叔叔,否则就不是好孩子。快!快叫周叔叔。听妈妈的话,你忘了,平时周叔叔多喜欢你。”李亚如一连串的话语像一铲铲的土,在企图填补这道不该有的鸿沟。
  这努力似乎产生了一点效果,小雪泪汪汪地喊了一声:“周叔叔”。但是,她终究不肯走到周星身边。周星感到十分惆怅。
  团长把徐连长夫妇叫到一边轻声地谈了一会儿话,只见夫妇二人不断地点头,间或能听到“是的”,“可以”,“服从组织安排”之类的话。后来,李亚如把小雪带到门外,徐连长便协助刘剑和周星检查有没有黑材料之类东西。其实,此时刘剑和周星心中已经明白,这种检查已经没有必要了。你检查什么呢?这是一间边防战士临时的家属探亲房,朴素、简洁,一切都一目了然。李亚如从秀江带出的行礼,都是一些大人和小孩的日用品。最后,在抽屉中翻到两本厚厚的日记,和一札来往的信件。刘剑翻了翻,又叫周星过去看,李亚如马上情绪有点激动地说:
  “那是我们夫妻二人的生活日记,属于个人的隐私,是受法律保护的,你们不能拿走!”
  刘剑马上严肃的说:“共产党人大公无私,为什么不能拿走?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徐连长求助地望了望团长。团长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过身去心情似乎有些沉重地望着窗外。夜色茫茫的远处就是祖国南疆的边境线,边境的那头越南人民正在和美帝国主义进行殊死的战斗,美军的飞机还不断搔扰中国的边境线。团长突然转过身非常坚定地说道:
  “同志,从法律的角度上说,夫妇间的隐私是受保护的;从革命同志间的信任角度上说,我相信我们的干部和战士的精神世界是健康的。徐连长,李亚如同志,我们都是共产党员,也经历过战火的考验,共产党人一生襟怀坦荡,为了党、为了国家,为了人民在战场上牺牲生命都在所不惜,我们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我看,就让他们拿走吧!两本日记、一叠信件,没什么了不起。”
  徐连长“啪!”地一个立正,对团长庄严地行了个军礼说:“是、首长、我服从命令!”
  这一个立正军礼强烈地震撼了周星,他禁不住自己的感情对刘剑说:“日记和信件涉及个人隐私,我看就不用拿了吧。”
  可不知何故,刘剑还是说了声:“拿走。”
  团长这时脸色又温和下来说:“同志,今天已很晚了,先住下吧,明天再走。我个人有个希望,其实你们也看到,李亚如同志已经身怀有孕,还要拖一个三岁的孩子,一路上跋山涉水,乘车乘船地非常不容易呀!我以一个老兵,一个边防军的名义,希望你俩对她们一路多加照顾。”
  刘剑与周星异口同声地回答:“请首长放心,请徐连长放心,我们一定照顾好她们母子。”
  路漫漫其修远兮,而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第二天,沐浴着东方初升的太阳,一行四人就要上路了,团长和徐连长直送到大路边。望着徐连长夫妇难分难舍的样子,周星后悔不该此行,至少自己不应该来。徐连长抱着小雪亲了又亲,泪水在眼眶中打转而不敢轻易的流下来。他有很多话要对小雪说,却欲言又止,因为过多的言语会使这个钢铁汉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只有把千言万语化在这一个个的亲吻之中。这些吻是属于小雪的,也是属于李亚如的。聪明的小雪突然说:
  “爸爸,你的眼中有许多泪水,想哭就哭吧,妈妈昨天晚上就流了许多眼泪,被头都湿了。”
  徐连长终于克制不住,一滴钢珠般的泪珠缓缓地从山峦般坚毅地脸上流淌下来,然而,却没有泣声。小雪用自己柔嫩的小手轻轻地抹去父亲的泪,希望抚平父亲心中的伤痕。这一滴泪水却像从天而降的大瀑布在冲刷涤荡周星的灵魂。他灵魂深处第一次产生了负罪感,同时又觉得自己太软弱,太渺小,太无可奈何,不知自己究竟应该干些什么。刘剑一直把脸撇在另一边,大概他也是不愿看到这种场景。终于,他轻轻地说了声:
  “我们走吧。”
  周星什么也没说,他弯下腰将小雪背在自己背上,因为下面还要走许多路。刘剑也把李亚如的行礼和路上用的暖水瓶提上,尽可能让大肚子的李亚如空着手走路。看着这种情况,团长和徐连长心中略感放心,直觉告诉他们这两个年轻人不是暴徒,是同志。
  虽然一路上有周星背着,三岁的小雪还是疲惫不堪。为了分散小雪的注意力,消除旅途的寂寞,周星给小雪讲了个《草原英雄小姐妹》的故事,并教她唱这首歌。小雪可高兴了,开始无拘无束地叫着周叔叔,并一句一句地用那稚嫩的童声咿哑地唱着:
  天上闪耀的星星多呀星星多呀,
  比不上那公社的羊儿多。
  天上飘浮的云彩白呀云彩白呀,
  比不上那公社的羊绒白。
  啊哈呵咿、啊哈啊哈呵咿,
  比不上那公社的羊绒白,
  啊哈啊哈呵伊。
  敬爱的毛主席呀,毛主席呀,
  小牧民在您的教导下成长,
  亲爱的共产党呀共产党,
  小牧民在您的关怀下成长。
  ……
  孩子太小,她只能半句半句地学,但歌声充滿了童真和灵气,在南疆的田野和上空荡漾,一脸严肃的刘剑也被欢快感染了。中途休息的时候,刘剑出去方便了,李亚如瞅着机会便问周星:
  “小周,单位上没出什么大事吧?”
  “没有,但全市都造反夺权了,我们单位也得紧跟形势。你也不用太担心了,文化大革命触及每个人的灵魂,只要你做到实事求是,有缺点就承认,有错就改,虚心接受群众的批判不就成了。不管什么时候,人们总不能将黑白颠倒吧。相信群众相信党,这是两条根本,不能动摇。”
  李亚如深沉而又感激的“哦!”了一声。周星也明白,她会度过这难关的,因为她的的确确是个好人。
  在高峰和赵文斌的主持下,群艺馆的文革运动已经全面地动了起来。群艺馆的仓库、图书馆、业余文艺队都开始了清理、整顿、批判。旧书、旧戏装,都在火化。大字报栏从群艺馆的院内直做到大门口两侧的人行道上,上面贴满了不断更新的大字报、标语,和批判刘少奇等走资派的漫画。
  周星与刘剑一回到单位,第一眼就看到大门口的长凳上站着两个挂着大黑牌,带着高帽子的人,那是正馆长葛涛和刘沙河。黑牌上写着《文艺黑干将、走资派葛涛》及《牛鬼蛇神、反动保长刘沙河》。大院中破四旧的大火堆正在熊熊的燃烧,乌黑的烟柱直升云霄,像一条不甘死亡的大黑蟒在空中摇摆狂舞。火星和“噼啪!”的爆裂声正在为烈焰中垂死挣扎翻滚的旧书、旧曲、旧戏装等作最后的超度,好像在说:“去吧,到另一个世界去吧,这个世界不需要你们,阿门!”
  搞音乐的孙悦汉拿着几卷已呈黄色的民间音乐采风手搞,还在翻来翻去舍不得火化。美工史文豪则拿着几个木雕的傩面及民间古神像,反复端详留恋有加。孙悦汉轻声的说:
  “说实在话,我还真舍不得将这些曲谱烧掉。当初为了收集这些民间音乐,我和市文联音乐组的几个同志,足足在山区、农村、少数民族地区跑了一年,才收集到这唯一的壹套孤本。有的民间艺人是在临终前将曲子哼给我们听的。现在要烧掉它只是一瞬间的事,可想要再收集恐怕是不可能了。这些曲子大都朴素动听,就是哥呀妹呀有点爱情至上。”
  孙悦汉的唠唠叨叨引起了史文豪的共鸣:“这些木雕傩面及神像,虽然是民间巫师迷信活动跳神的用具,但从艺术的角度上看都雕得不错,刀法精致、造型和色彩都很具民族风格,是上乘之作,也是孤品。”
  这时战斗队的付队长赵文斌走过来说:“你们还在嘀咕什么?都什么时代了!破四旧立四新,我们自己不破难道等别人来帮我们破。和旧的文艺黑线决裂应该彻底,婆婆妈妈是不行的!”
  说完,他夺过曲谱、傩面具及神像,三下五除二丢入了烈焰中。火苗和卷着热浪的灰尘呼地一声窜起很高,不知是在抗争还是在悲鸣。这时,正好周星和刘剑进来,大家立即打起了招呼:
  “你俩从南疆回来了,李亚如怎么没带回来?”
  “带回来了。一路上又要走路、又要乘汽车、火车、木轮船,本来就够麻烦的,加上李亚如肚子也越来越大,还要带上她三岁的孩子小雪,真不容易。我们看她也够累的,再说刚回来,她家中和女儿总得安顿一下,就让她先回家了。”周星说。
  大家仿佛才记起李亚如是有身孕的。大多数人平时和李亚如的关系还好,所以对周星和刘剑的做法也便默认了,赵文斌却不高兴地说:
  “你们怎么先斩后奏把人放回家了呢?万一她家中有黑材料那不全转移了。”
  刘剑说:“李亚如没那么傻,真有什么黑材料还等你现在去抄,在探亲前她早就转移和销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