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作者:水之榭    更新:2021-12-07 06:04
  十个兄弟中,只有大哥陆风扬和三弟陆风继娶了亲。他找来两兄弟。“大哥,老三,我了解她,她是个烈性子,我死后,她绝不肯往前走,你们要是新生了孩子,就给她一个,她一个人太冷清,日子没法过啊。”
  三兄弟相对垂泪。陆风继说:“二哥放心,绝不能让你这支血脉断了。”
  陆风平进入弥留之际,气息若有若无,岳贞雪握着他的手,啜泣不止。红绢看到无奈的灵魂几次起身,几次躺下,留连不去,痛苦不堪。
  再这样下去,亡灵终会变成游魂,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红绢狠狠心,吩咐陆家人将岳贞雪拉开,带到将死之人听不到哭声的地方。灵魂才安静的去了。
  风华正茂的孙儿走了,孙媳妇哭得昏天黑地。年愈古稀的陆石虎深受打击,他固执的认为是那百十匹骆驼要了陆风平的命。
  “土地,把骆驼卖了换土地,能换多少就换多少,土地不会动,谁也抢不走。”
  不出三年,陆家成为京城郊区最大的地主之一。
  红绢不关心陆家的产业扩张,她只关注岳贞雪的命运。这个可怜的女子,越来越清瘦了。她跟陆石虎说过几次,将岳贞雪送回岳家,听任她改嫁。陆石虎并不是保守之人,也不忍心扼杀一个女孩子一生的幸福。但是岳家不同意。岳氏当家人,岳贞雪做私熟先生的大伯修书一封,“岳家乃书香门第,我家的女儿三贞九烈。既然嫁了陆家,生是陆家人,死是陆家鬼。陆家弃妇,岳家无她容身之地。由她自生自灭好了。”
  不久,陆风扬和陆风继的妻子都生了孩子,一男一女。陆风继恪守前言,女儿出生的第二天,他将她抱进二嫂屋里。看着新生儿清秀的小脸儿,岳贞雪丧夫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过了两年,陆石虎去世。红绢也呆得厌了,再一次踏上旅程。
  经过外强侵略,改朝换代,军阀割据,中华大地只能用满目疮痍来形容。妖怪吃人算什么,哪比得上战争破坏力大,杀伤力强。红绢惊讶的发现,人们对鬼神的敬畏之心荡然无存。这使她这个职业捉妖人显得那么多余,无事可作。
  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红绢见识了人性最残忍的一面,那群形容猥琐的小个子,当年的倭寇,她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们。没想到他们平淡无奇的面孔下竟然隐藏着恶魔一样的心灵。
  南京屠城时红绢不在那里。她无法想象日本士兵向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开枪,无法想象他们剖开孕妇的肚子取出胎儿,无法想象八至八十岁的女人被奸杀,更无法想象中国万千青壮年官兵和男子缴械投降干等着被砍头。但在偏僻的河北农村,她看到了。
  红绢走进这个村子,死一般的沉静,据说有一队日本兵要打这里过,村民都躲到附近的山里去了。要去北京,这是必经之路,红绢不想绕远,也不想躲。既然村民都跑了,随便找间屋子歇歇脚应该不难。正想时,忽见一个烟囱冒起了青烟。红绢朝那个方向走去,也许那里有和她一样的赶路人。
  柴房里,一个六十岁上下的老汉正在生火。他看见红绢,热情的招呼道:“老姐姐,逃难的吧,进来坐。”
  红绢愣了一下,笑了。她现在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叫声老姐姐还嫌年轻了。
  “大兄弟,就你一个人在家?”
  “对。孙男弟女都走了,我只能自己做饭了。”
  “你为什么不走?”
  “这是我的房子,我走到哪里去?日本人也是人,咱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怕他们。”
  “听说他们杀人不眨眼。”
  他苦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是死,我也死在自己的房子里。”
  “这又何必呢?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您别说了。快吃饭,吃完您快走。我算着日子,日本人今天准来。”
  红绢吃了贴饼子,玉米粥。刚放下碗,老汉就催着她走。
  “我陪你吧。”
  “不用。我给您带上点儿吃的,您赶紧走。”
  他把红绢送到村外,看她走出一里地远,才回去。
  “这人真倔。”红绢走了二里地,在道旁坐下。“这人是个好人,死了太可惜了。”
  小村方向尘土飞扬,红绢不由自主站起来,极目远眺。日本人,马队,步兵大约一百来人。他们叽里哇啦说着话,红绢听不清,听清也不懂他们说什么。那个人怎么样了?他还在吗?她往回走。才走出十几步,惨叫声便传来。
  红绢飞奔至村口,刺刀迎面扎来,她轻松闪过。到老汉家里,十几个日本兵从里面嬉笑着出来。红绢暗叫不好,冲进屋子。老汉趴在墙上,浑身是血,手指在灰白的墙壁上留下鲜红的抓痕。
  “大兄弟——”
  他艰难地回头,“老姐姐,你怎么回来了?快跑。狗日的日本人……”话没说完,他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混蛋!”红绢的眼睛瞬间变得血红,周身升腾起紫色的杀气。两把刺向她的刺刀立时折断。
  “你们是不是人?你们有没有良心?你们有没有父母?”红绢吼道。第一次,她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动了杀心。
  半个小时后,望着遍地的死尸,她仍然在问:“你们是不是人?你们有没有良心?……”死人是没法回答她的。
  经此一事,红绢对日本人再无好感。她马上动身去北京,想先把岳贞雪母女带到安全的地方,再去继续她个人的抗日历程。
  北京城内挂满了中日友好共荣圈的标志和彩旗,成群的日本兵列队通过。红绢觉得气闷,这世界有骨气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她想起郑彦,他在的话,会怎么做?大约宁肯烧了北京城,也不给日本人。
  路过一个炮楼似的建筑,一个人从里面出来,穿着黑色警官服,站岗的日本兵向他打了一个立正。他刚要钻进黑色的公务轿车,突然看见红绢。
  “齐先生。”
  红绢怔住,他竟然是陆风扬。
  “齐先生,您什么时候回来的?都到了门口了,进去坐坐吧。”
  “这是你的家?”
  “是呀。我们前两年在城里又买了房子,是清朝三品大员的故居。院子挺大,就是…就是不太干净。正要找个法师看看,可巧您来了。”
  红绢指指门口的日本兵,“他们在这里干什么?”
  “站岗呀。山本将军指派的。我现在是北京市的警务司长了。”
  红绢怒不可遏,“你给日本人办事!他们在外面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们是……”
  “齐先生,您小点儿声。”他捂住红绢的嘴,“整个中国都被人家占了,我一个人保持民族气节有什么用?再说日本人对我不错。”
  红绢快被气死了。
  “岳贞雪在哪里?我要带她走。”
  “二弟妹给教民讲课去了。”
  “讲课?”
  “我二叔现今是一贯道的北京分坛主。二弟妹没事儿干,去做讲师了。”
  红绢彻底晕了,陆氏子弟不但做了汉奸,还宣扬邪教。
  她沮丧的踏入大门,阴风扑面亦不觉。
  入夜,红绢与岳贞雪同榻,二人中间睡着过继来的女儿陆瑞。红绢重提带她们走的事,岳贞雪摇摇头。“青春熬了一大半,现在走了前功尽弃,落人口实。还会害了这个孩子。”
  红绢刚想劝她,灯突然灭了。紧接着,鸡犬齐鸣。陆瑞从梦中惊醒,“娘,它又来了!”钻进岳贞雪怀里。
  红绢翻身而起,看窗外,磷火乱窜,黑影重重。
  “齐先生,要紧吗?”岳贞雪担忧的问。
  “不防事。寻常小妖怪。”
  红绢推开门,走了出去。怪影和磷火立即消失。她在院中走了一圈,在西墙角一棵孤伶伶的杏树前停下。那上面吊着一个长舌女鬼,清代侍女打扮,紫黑肿胀的面孔扭曲着。
  “你为什么不逃?”
  “嘿嘿嘿,我跑不了。”她的身子随风飘荡。
  红绢点点头,吊死鬼不离寸地,不离绳子,也难怪她。
  “嘿嘿嘿,别杀我,我不害人。”
  “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嘿嘿嘿,我早晚会魂飞魄散。这里风景好,让我在这里看吧。”
  “看什么?”
  “嘿嘿嘿,看人。逼死我的主人削了官职,大清国完了,家败了,园子封了。我等了二十多年,好寂寞。现在好了,又有人可以看了。嘿嘿嘿。”
  红绢满腹心事,转身回来。
  陆风继迎上她。“齐先生,您还好吗?”
  红绢勉强冲他笑了一下。“让田地里的长工夜里来做伴,人气旺了,黄鼠狼,刺猬等小妖怪就不会出来作怪了。西墙角杏树上吊死过丫鬟,重修院墙,把它隔出去就行了。”
  第二天,红绢搬出陆家,在南城租了一个小院子,以算卦测风水为生。
  十一年,日本战败,解放战争结束,陆氏家族的规模也达到顶盛时期。偏偏这时,陆家抵死拥护的国民党倒台了。往日结交的达官贵人们纷纷逃往台湾和海外。陆氏没有走,大片的土地带不走,卖不掉,把他们牢牢绑在北京城里。
  红色政权确立不久,陆风扬和他二叔就被抓走了。陆氏家族的厄运拉开帷幕。
  陆风扬行刑那天,陆家紧闭门户。包括红绢在内,所有陆氏尚在北京的亲友都没有去送他。深夜,陆风继带着大哥的长子,拉着平板三轮悄悄出去收尸。一个小时后回来,院里传来陆风继撕心裂肺的哭声,这个从不落泪的豁达汉子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