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作者:[苏]肖洛霍夫    更新:2021-12-07 03:25
  回。回我的天,如今……唉!”
  “麻也不能让它烂掉嘛。家里那工夫一个婆娘也没有:葛利沙跟他媳妇耕地去啦,彼得罗和达丽亚也赶车到什么地方去啦。”
  老头子往捧在一起的两只手巴掌上哈着气,身子俯到床上,问道:“娜塔什卡怎么样?”
  伊莉妮奇娜的精神头儿来了,露出明显的不安神色说道:“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前两天又哭啦。我走到院子里,看见不知道是谁把仓库的门打开啦。我就想去把门关上。一进去,看见她正站在粮食囤子旁边呢。我问她:”你怎么啦,怎么啦,亲爱的?‘她却回答说:“有点儿头痛,妈妈。’我怎么也问不出实话来。”
  “也许,生病啦!”
  “不是,我问过啦……不是有人说了她的坏话,就是跟葛利什卡闹别扭……”
  “他又到那个……是不是偶尔又上她那儿去啦?”
  “你怎么啦,老头子!你怎么啦?”伊莉妮奇娜吃惊地拍了拍手说。“难道司捷潘是胡涂虫吗?我没有看见,没有。”
  老头于又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葛利高里正在自己屋里用挫刀挫一套渔具上的钩子。娜塔莉亚用熬好的猪油涂在钩子上,整整齐齐地一个一个地用破布包起来。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一瘸一踞地走过去,用探索的目光看了看娜塔莉亚。她那焦黄的脸上,就像秋天的树叶子一样,罩着一层淡淡的红晕。在这一个月里,她明显地消瘦了,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可怜的表情。老头子在门口站住了。
  “唉,看他把媳妇折磨成什么样子啦!”他心里想,又朝娜塔莉亚那俯在板凳上的、梳得光光的脑袋看了一眼。
  葛利高里坐在窗边,推拉着挫刀,乱蓬蓬的头发像鬃毛似的在额上跳动。
  “你他妈的别挫啦!……”老头子突然怒不可遏,脸涨得通红,他握紧拐杖,撑住胳膊,喊道。
  葛利高里吓得一哆嗦,迷惑不解地抬起眼睛来,朝父亲看去。
  “我想把两头都挫尖,爸爸。”
  “我叫你放下!准备砍树条子去。”
  “我就来。”
  “爬犁上的栓钉一个还没有,他倒挫起什么钩子来啦,”老头子的怒气已经消了一些,自言自语道,他在门口踌躇了一会儿(显然想说些什么),就走开了。余怒发泄到彼得罗身上。
  葛利高里往身上穿着短皮袄,听见父亲在院于里叫嚷:“牲口到现在还没有饮,你是于什么吃的,你是什么东西?……这是谁动篱笆旁边的那垛于草啦?我对你说过没有,说过别动边上的那垛草没有?……该死的东西,把上好的于草都糟踏啦,到春天耕地的时候,拿什么喂牛呀?……”
  星期四,天亮以前两个钟头,伊莉妮奇娜就把达丽亚叫醒了。
  “起来,该生火啦!”
  达丽亚穿着一件衬衣,跑到炉边,在小洞里摸到火柴,点上了灯。
  “你快点做早饭,”头发散乱的彼得罗一面催促着妻子,一面点着烟,不断地咳嗽着。
  “他们舍不得叫醒娜塔什卡,没良心的还在睡哩。怎么,我就该撕开当两个人用啦?”昏昏欲睡、怒气冲冲的达丽亚嘟哝道。
  “你去叫醒她嘛,”彼得罗劝道。
  娜塔莉亚已经自己起来了,披上上衣,到干粪堆那里去拿干牛粪。
  “带些弓伙柴来!”大媳妇吩咐说。
  “叫杜妮亚什卡去挑水,听见吗,达什卡?”伊莉妮奇娜艰难地在厨房里挪动着脚步,哑着嗓子说。
  厨房里散发着新鲜蛇麻草、皮缰绳和人体的温暖气味。达丽亚拖着毡靴于啪哒啪哒地来回跑动,弄得铁锅叮当乱响;两只小奶头在袖子挽到胳膊肘子上的粉红色衬衣里直颤动。她的婚后生活并没有使她憔悴,也没有使她消瘦:她的身材修长,苗条,灵活,像红柳枝一样,简直像个没出门子的大姑娘。走起路来袅袅娜娜,摇晃着肩膀;对丈夫的呵叱总是报之以嘲笑;两片恶狠的薄嘴唇里,闪烁着结实、整齐、细密的牙齿。
  “昨天晚上就该把干牛粪拿进来。在炉子里放上一夜就烤于啦,”伊莉妮奇娜不满意地唠叨着说。
  “忘记啦,妈妈。都是我们不好,”达丽亚替大家回答说。
  早饭做好,天也已经亮了。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急忙吃早饭,稀粥直烫他的嘴。愁眉苦脸的葛利高里慢腾腾地嚼着,颧骨上隆起的肌肉也跟着在滚动。彼得罗自寻开心,背着父亲,在逗弄因为牙痛把脸颊包起来的杜妮亚什卡。
  全村一片爬犁铁杠的响声。灰色的晨雾中,一辆辆的牛车在向顿河移动。葛利高里和彼得罗走出去套爬犁。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围着柔软的围巾——这是新娘送给新郎的礼物,——吞吸着寒冷、于燥的空气。一只乌鸦呱呱地叫着从院子上空飞过,啼声飘落到院子里来。可以清楚地听到翅膀在严冬寂静的霜晨缓慢煽动的声音。彼得罗看着它飞去,说道:“向暖和的地方,向南方飞去啦。”
  一钩纤纤的晓月挂在粉红色的、欢快的、像姑娘的笑容似的彩云那边。烟囱里升起的缕缕炊烟,像一只手臂,伸向高悬在遥远的天边的、金黄色的尖月牙儿。
  正对着麦列霍夫家院一带的顿河还没有完全封冻。近岸的地方,在波浪似的雪凌中间,闪着绿色的坚冰,冰下的未被急流卷去的河水在欢腾地冒着白泡,从河中心再过去一些,靠近左岸,黑石崖喷出泉水的地方,洁白的雪丘中,有个黑森森的、可怕而又诱人的大冰窟窿;留在这里过冬的野鸭像些黑色斑点,在冰水中嬉游。
  车马人群从广场出发了。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没有等两个儿郎,先赶着老牛车走了,彼得罗和葛利高里稍后也跟上来了。他们在下坡地方追上了阿尼库什卡。阿尼库什卡将一把安了新柄的斧子砍插在爬犁上,腰里系着一条绿色带子,和牛并排走着。他的妻子——一个身材矮小、有病的女人——赶着车。彼得罗老远就喊道:“我说,街坊,你还带着娘儿们哪?”
  喜欢开玩笑的阿尼库什卡一蹦一蹿地来到爬犁边。
  “带着哪、带着哪。好暖暖身于。”
  “她身上的热气可不多,太瘦啦。”
  “我好草好料的喂,可是她总是不上膘儿。”
  “咱们分的树枝是在一块地段上吗?”葛利高里从自己的爬犁上跳下来,问道。
  “如果你给我点烟抽抽,就算在一块地段上吧。”
  “阿尼凯,你生来就是吃百家食长大的。”
  “偷来的和要来的东西,比什么都香,”阿尼库什卡打着哈哈,他那女人般的光脸笑起了皱纹。
  他们一同上路了。罩上一层花边似的寒霜的树林里,白茫茫的一片,肃穆宁静。
  阿尼库什卡的爬犁走在前面,他不断用鞭子抽着垂下来的树枝。晶莹松脆的雪一团团地落下来,落在紧紧裹着身子的阿尼库什卡妻子的身上。
  “别胡闹,鬼东西!”她一面喊叫,一面抖落身上的雪。
  “你把她脸朝下扔进雪堆里去!”彼得罗吆喝着,竭力用鞭子抽牛的肚子,好叫它走得快一点儿。
  在往娘儿们塘拐弯处,迎头碰上了司捷潘。阿司塔霍夫,他正赶着卸了套的公牛往村子方向走。他迈着大步,钉着皮底的毡靴于咯吱咯吱地响着,结了一层霜的卷曲的额发像葡萄须一样,耷拉在歪戴着的皮帽子下面。
  “喂,司乔普卡,迷路了吗?”阿尼库什卡跟他走齐的时候喊道。
  “迷路啦,真他妈的倒霉!……在下坡的地方爬犁撞到树根上——滑杠折成了两段。非得回去不可。”司捷潘又骂了句下流话,从彼得罗面前走过去,傲慢地眯缝着长睫毛里两只贼亮的、强盗似的眼睛。
  “爬犁扔下啦?”阿尼库什卡回过头来喊道。
  司捷潘挥了挥手,抽了一下鞭子,把住旁边的田地里走的牛抽回来,朝着在爬犁旁边走的葛利高里看了半天。葛利高里看到,在离第一个谷口不远的地方,路中间扔着一辆爬犁,阿克西妮亚站在爬犁旁边。她用左手掩着顿河羊皮袄的大襟,注视着大道和迎面而来的车辆。
  “让开道,不然我就从你身上赶过去啦。唉,可惜你不是我的老婆,”阿尼库什卡粗野地大笑起来。
  阿克西妮亚笑着躲到旁边,坐在歪到一边去的、没有滑杠的爬犁上。
  “你的老婆那不是坐在你身边儿哪。”
  “她死缠着我,就像牛蒂花缠在猪尾巴上一样,不然我就可以把你带上啦。”
  “多谢你啦。”
  彼得罗走到她跟前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葛利高里。葛利高里一面走,一面激动地笑着;在他的每一个动作上都流露出不安和期待的神情。
  “近来可好啊,街坊!”彼得罗把手套举到帽檐上,问候道。
  “托福托福。”
  “滑杠断了,是吧?”
  “断啦,”阿克西妮亚没有看彼得罗,拉着长声答道,然后站起身来,把脸转向走过来的葛利高里。
  “葛利高里。潘苔莱耶维奇,我有话想跟您说……”
  葛利高里转身朝她走去,对已经走过去的彼得罗说了一声:“替我照看照看牛。”
  “好吧,”彼得罗猥亵地笑了笑,把那被烟草熏得带苦味的小胡子咂到嘴里去。
  他们相对无言地站了一会儿。阿克西妮亚担心地四下看看,又把湿润的黑眼睛转到葛利高里身上。羞惭和欢欣燃红了她的脸颊,烤干了她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