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刘国民    更新:2021-12-06 22:36
  第二个方面的问题,他不回答,说人命关天的事情,要问你们问领导去。对于第三个方面的问题,他回答得很顽皮。他说,哪里是抢饭碗,不过是分一杯羹。到要闻部做一把要闻,是领导的安排,也是我的兴趣,在社会部玩小猫小狗玩腻了,想玩玩大象。
  大象是指外埠大企业,小猫小狗是违章的哥和占道商贩。
  新建集团的新闻,要闻部不是不想做,也不是不能做。而是新建集团不许他们做,他们把新建集团得罪了。
  五月,要闻部接收了几名刚刚毕业的大学生。要闻部一时间人浮于事,新闻资源不够用,记者们只好“越战线”,抓些社会新闻当做要闻发表。一名大学生记者深入老白党胡同拆迁现场采访,接连发表了两篇针对新建集团的批评稿。
  第一篇报道的新闻由头是两棵树。
  与老白党胡同一街之隔,有一所计算机人才学院,该校的一部分校园在拆迁规划范围内。拆迁工程全面展开之前,该校校园就被拆迁公司占用,作为拆迁器材的堆放场地。运输器材的过程中,卡玛斯进进出出的,把校园内的两棵榆树撞倒。此后大批来自海查干的拆迁公司员工住进校园,两棵榆树被锯、被劈,将近三吨的木材塞入灶膛里煮粥。
  继丁香被确定为市花之后,榆树被确定为市树。因此,凡五十龄以上的榆树都在园林部门备有档案,包括刚刚被损毁的这两棵。按照规划设计,这两棵树作为景观,保护在拆迁改造后的小区亭院中。
  园林部门和海查干人打不赢官司,只好求助媒体。要闻部大学生记者采访的当时,被毁榆树的树墩上正坐着一名智障人。智障人在打瞌睡,头皮被晒得流油。大学生记者抓住了这个做新闻的精彩瞬间,给智障人拍照,照片配发在报道上。小新闻竟然做出了大效果,照片上智障人的脑袋形成了一个好大的亮点。照片下面有一行图片说明:智障者千虑也有一得:榆树原来可以煮粥。报道的题目做得很俏:百年古木进灶膛,路人何处可乘凉?
  第二篇报道的题材十分的无聊,关于虱子。
  海查干拆迁公司的员工居住在拆迁户腾空的房子里,卫生条件很差,而他们又不讲究卫生,被褥脏了不洗,统统拿到阳光下晾晒。虱子抵挡不住阳光的刺激。纷纷从被褥的缝隙中浮现出来,引来大量的麻雀啄食。
  老白党胡同与七十二蹬小区接壤处,有一座很大的幼儿园,叫做蓝蓝天幼儿园。幼儿园的小朋友们对被褥上的虱子很感新奇,认为它们是野生昆虫,于是收集了一些拿给幼师们看。幼师们向媒体投诉,呼吁有关部门管一管,不要让拆迁公司的员工败坏了城市的卫生形象。
  屁大一点的事情,竟然在要闻版发了一篇报道。报道题目做得很损,主题:迹绝二十年的寄生虫再现哈埠;引题:老白党胡同虱子产自海查干。
  两篇报道见报后即被多家媒体转载,并且上了网络。省市电视台一哄而上,炒了榆树炒虱子,此后在环保类、卫生类栏目中反复播放。“海查干虱子”成为那一个时间段的新闻关键词。
  两篇报道在媒体中起到了引领作用。写文章的大学生记者和要闻部引以为荣,把这两篇文章提交到午报高层,参与本季度的好新闻评奖。然而,执行总编程启前把这两篇文章退了回来,并且做了批注:戏谑挖苦,痞子新闻,必有负面效应。
  一周后,负面效应出现了。
  新建集团在冰城上做了两个整版广告,在塞北上做了六个通栏,而对午报一毛不拔。企业与媒体的互动活动中,新建集团不再接待午报记者。午报记者死皮赖脸地找上门去,集团中层以上干部客气,对午报记者说无可奉告;中层以下干部则粗鲁,对午报记者一律说滚鸡巴蛋!下层员工更不像话,啐唾沫、投石块,个别男员工向着女记者脱裤子。
  为缓和紧张关系,要闻部主任带着那名惹祸的大学生记者,双双前往新建集团登门道歉,两人表示要亡羊补牢,可以再为该集团采写两篇表扬稿。然而新建集团不买账。集团外宣办主管说:亡羊补牢?我们没有亡羊,用不着谁来补牢,那两篇报道我们没有看到,哈尔滨还有一张午报吗?
  午报设在老白党胡同周边设立了三个售报亭。这三个报亭均处于可拆迁可不拆迁、可立即拆迁亦可拖后拆迁的位置。按常规,应由拆迁公司和午报协商解决。但海查干人采取了单边行动,一夜之间将三个报亭毁掉,而且手段极其野蛮。他们用叉车叉起报亭,送到铁路专运线卸货的水泥平台上,然后用压道机碾轧,碾轧后直接装上火车运走卖废铁。与之同时,午报设立在老白党胡同的阅报栏和宣传广告牌被推倒。
  午报高层对此表现出极大的克制,没有向警方报案,也没有施加舆论干预。相反的,在要闻版和经济生活版上,还发表了几篇新建集团的马屁文章,介绍新建集团的成就和企业规模。然而,新建集团变本加厉,在六月初举办的报业员工春季运动会上,他们对午报员工进行了一次心理迫害。
  新建集团冠名赞助了这次运动会,向冰城、塞北和其它报社的记者们提供T恤和冰红茶,唯独不向午报提供。新建集团雇来的军乐队也不在午报的看台前奏军乐。午报的看台夹在同城两报的看台之间。同城两报记者穿着统一、饮料统一,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而午报的看台十分寒酸,记者们的穿着五色杂陈,喝自带瓶装水。
  然而午报的采编团队是一个优秀的团队,一个富于忍耐精神的团队。他们该运动的运动,该为运动员助威的助威,一举夺得了男子百米短跑和女子四百米接力两项冠军。得了冠军的记者们拒绝领奖,因为奖杯是新建集团提供的,具体说是海查干拆迁公司提供的,叫作海查干杯。
  运动会的第二天,在退居二线的总编谷向东建议下,午报召开了一次编委扩大会。
  谷向东六十岁,五年前五十五岁的时候退居二线,把接力棒交到程启前手上。虽然交权,但谷向东没有离开岗位,仍然任午报的名誉总编、仍然是市委委员。谷向东脾气不好,身体也不好,运动会时正在家中挂水,如果他在现场,一个可能是发病,另一个可能是对大会组委会和新建集团做出一些过格的事情。
  会议上,午报高层决定,既然午报的热脸贴不上新建的冷屁股,那么就把热脸冷下来,在社会新闻版上给他们找点小麻烦,让他们知道,午报可以蔑视,但不能无视。鉴于要闻部记者与海查干人成见很深,又鉴于他们资质一般而且被新建集团吓怕了,所以程启前不让他们再去老白党胡同碰钉子,而是把黎志坚从社会部借调出来,让他临时跑城建。
  把高层的决定传达给黎志坚的,是社会部女主任尤抗美。
  社会部和要闻部的关系历来不好。一些新闻资源社会新闻部可以用,要闻部也可以用,所以两个部门采访和发稿时经常撞车。“榆树”和“虱子”的稿子见报后,抗美主任十分气恼,大骂要闻部鸠占鹊巢,直到两篇稿子惹出事端来,她才由十分气恼改为幸灾乐祸,嘲笑要闻部不知深浅。居然在新建集团刚刚浮出哈埠水面,其在南方、北京、哈尔滨的背景还看不透,在分不清浮出水面的东西是乌龟还是鳄鱼的情况下,就敢捅它的屁股。
  抗美主任对黎志坚借调出去跑城建很不满,认为程启前是逼着社会部给要闻部揩屁股。她不敢反对程启前,但敢折磨黎志坚,她要求黎志坚必须完成本部门量化写稿指标,之后再跑城建,把跑城建当成一项业余爱好。
  黎志坚说,他的业余爱好是睡觉。
  对抗美主任而言,部内其他记者是橡皮泥,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而黎志坚是软木塞,捏瘪之后慢慢地又鼓起来,所以她对他的印象不很好。但由于黎志坚首席和资深,她对他又不得不妥协,同意黎志坚在跑城建期间每天只交一条稿,挨枪毙的稿子可交可不交。
  这之后,她对黎志坚做了一番叮咛。城建拆迁历来被视为新闻采访禁区,城建拆迁中,拆迁方与拆迁户之间屡屡发生冲突,媒体参与其中,冲突往往发展成为恶性冲突。因此她警告黎志坚,千万不要卷入拆迁双方和利益纠葛中去。她说,打一打新建,不是要把它打死,而是要把它打疼,形象地说是打吐。因此黎首席,不要打它的要害部位,而是打敏感部位。
  黎志坚说,能不能把您的指示细化细化,新建集团作为一个企业,我分不清它哪里要害、哪里敏感?凭我目前的水平和习惯,我只能是摸着什么部位就打什么部位。
  抗美主任说,哪里要害、哪里敏感,你在打中摸索吧。总而言之,不要怀着对新建的敌对情绪乱打一气,乱打一气势必造成这样一种局面:你跟在要闻部后面给他们揩屁股,我跟在你后面给你揩屁股。
  黎志坚笑了,说你是终端。
  尤抗美对黎志坚的玩世不恭很不高兴,黎志坚此后的行为更让她不高兴。黎志坚跑两条战线期间,除开每天交一条破烂稿应差之外,很少在报社露面,连每周一次的部内选题会都不参加。不高兴归不高兴,但她对黎志坚的两篇文章还是十分欣赏的,特别是“风向标”。她把黎志坚叫到她的平台,她问:哪里敏感哪里要害,摸索到了吗黎首席?
  黎志坚说,还在摸索。
  她说,已经摸索到了,但你没有认识到。下面我来给你界定界定:“百日化尘埃”影射野蛮拆迁,是敏感;“风向标”涉及命案,是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