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美]金·斯坦利·鲁宾逊    更新:2021-12-06 21:02
  另外一个男人是个著名的雕刻家,在艺术界门路很广。而我妈妈又是尼德兰德的外孙女儿,在火星大学有些关系。他们合力办到了这件难办的事(尤其是在火星上):获准生一个小孩。后来这四人婚姻解体了,只有父亲愿意照看我;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因为正是时时看到我这个婴孩才使他从忧郁病中解脱出来。他是这样告诉我的。于是我就由他抚养(我那时6岁,从未到过火星),并一起启程去木星。
  那以后父亲从不提起我母亲,或四人婚姻中的其他成员,或我那著名的外曾祖父(他尽量不让我提起这个话题),甚至火星也不谈论。他有许多特性,其中之一便是他的敏感……他是个诗人,却只为自己写作,从不付费让他的诗进入公共档案。他喜欢天上、地下各种景色,搬到甘尼米德后我们一起穿着保护服长途跋涉,翻越甘尼米德光秃秃的小山,观看木星或某个月亮的升起,或观看日出,在所有的黎明中这仍然是最光辉灿烂的。我们在一起感到舒服自在。我们安静地消遣时光,这成了父亲大部分诗歌的素材。
  不过,父亲诗歌中最能打动我的还是那些火星诗。比如这一首:
  在那拉苏里峡谷,划着船。
  薄冰悬在河上,投下阴影,压在船下,破裂有声。
  河流渐宽,拐弯,迎来阳光;
  古老的峡谷过后又是百折千回。
  呼气即成冰。
  红色的峡谷越升越高,
  山后是山,谷后有谷,永无穷尽。
  锈红的沙石中布着黑网,风蚀的卵石挂在头顶。
  那儿,在那潮湿的红色沙滩,暗绿色的沙地草,绿色。
  在峡谷中我的心觉得单纯……为什么要离开?
  西边的天空凝成深紫,悬着两颗星,
  一颗白一颗靛青:地球和金星。
  虽然父亲不喜欢尼德兰德(我想他们只见过一面),他仍然宽容我对冰柱的着迷。
  不知为什么,我喜爱那些巨大的冰碑,那是我听过的最令人神往的故事。
  在我11岁生日那天父亲带我来到了当地邮局(那时我们住在明亮的尤罗巴,常常远足横越那积雪的平原).和一位服务员耳语一阵后,我们走进了一间全息影像室。
  他没告诉我要看到什么,使我有点紧张,以为可能会看见我的母亲。
  室内全息影像打开了,四周一片漆黑。头顶上是星星。突然一颗非常明亮的星发出强光,映出一道地平线,森森的光倾泻下来,出现了一片幽暗、多石的平原。
  这时我看见了它,非常遥远:那些巨碑。太阳(我现在知道那颗升起的亮星就是太阳)只照到碑顶,白白地闪着光。在阳光照不到的下部它们只是遮住星星的黑色方形轮廓。光线迅速下移(全息加快了),于是整个碑群都显现了出来,又高又白。由于看惯了当时我拥有的冰柱模型,这时我觉得它巨大无比。
  “啊,爸爸。”
  “来吧,让我们过去看看它。”
  “你是说把它拉近?”
  他笑了:“你的想像力哪里去了,孩子?”
  他把它调近了……我径直从一块巨碑中穿过……于是我们站在了碑群中心,旁边就是为戴维达夫探险竖立的纪念碑。
  我们慢慢地转着圈,伸长了脖子往后仰望着。我们察看了那根摔破的立柱以及它散落的碎片,然后细细地观看那段简短的铭文。
  “他们没有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真令人惊讶。,’父亲说。
  然后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们站在空无一物的全息室里。
  父亲觉察到我悲凉的神色,笑了。“不等你心情恢复,你又会看到它的。来,我们去吃点冰淇淋吧!”
  那以后不久,在我14岁时,他有机会去地球。他的一些朋友要买一只小船,乘它直往地球。他们还需要一个船员。或者很可能他们并不是非要一个船员不可,而只是希望他同行。
  那时我们刚刚搬回甘尼米德,而且我在大气站有一份工作。我们断断续续在那儿住了将近一年,我不想又挪动一次。
  我写了一本书,描写戴维达夫探险队在遥远的太空的冒险经历。因为当时省下了一点钱,所以我想把它出版。(只要付点费,谁都可以把他的作品存人资料库并列入总目录表;至于是否有人会去读它则是另外一回事。但当时我企望会有某个读书俱乐部买下版权,把它列入该俱乐部的索引。)。
  “是这样的,爸爸,你在地球和火星都住过,所以你想回去,可以在户外活动以及诸如此类。我呢,我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我情愿呆在这儿。”
  父亲细细地打量我,对于我的这种感情起了疑心。他有理由怀疑……因为,我后来才明白,我之所以不愿意去地球主要就是由于雅尔玛·尼德兰德在一次访谈录中说过(他在许多文章中也作过同样暗示)他不喜欢地球。
  “你从未去过那里,”父亲说,“否则的话你就不会那样说了。相信我的话吧,地球值得看看。这样的机会不会很多。”
  “我知道,爸爸。但这是你的机会,不是我的。”
  他气恼地看着我。如今的世界孩子极少,每个人都被看成大人;而我的父亲从来就把我看得和他平等,已经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程度。这一刻他不知道对我说什么才好。
  “船上会有你的位置。”
  “但那得要你们挤出来。听我说,过一两年你还要回来进行太阳航行的,而我也总有一天会去地球。但在此期间我希望呆在这里。我有工作,还有朋友。”
  “好吧,”他说,并转过脸去,“你有自己的主张,该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当时很难受。但是后来当我回忆起那些场景,明白自己干了些什么时,我心里的难受劲就更不用提了。父亲很累,当时正经历一个艰难时期,很需要朋友。那时他大约70岁,虽然努力奋斗,却仍然一事无成,他又精疲力竭。在那段时日里他几乎要完蛋了,我猜他自己心里也有这种感觉—一那时他还没有喘过气来。人们必须喘过这口气,才能体会到他们的故事非但没有结束,而是刚刚开始。但使父亲喘过气来的并不是我,或者我的帮助。而在我看来,这正是做儿子的职责所在。
  就这样他去了地球,我则独立生活。
  大约两年后我收到他一封信。他在密克罗尼西亚,太平洋中的某个岛上。他遇到过一些马科萨斯海员。有一些古老的密克罗尼西亚航船组成的船队,称为哇阿考卢阿,穿行于太平洋上,不但载客,甚至也载货。父亲决定跟着一个来自加罗林群岛的领航员学领航。那些人用的仍是古老的法子:不用无线电,不用六分仪,不用罗盘,甚至不用地图。
  从那天起到现在,整整45年了,他就一直干着这一行。整整45年学习如何通过观察岸上移过的椰子树测定船行速度,记忆岛与岛之间的距离,观测星象,预测天气,在阴天的晚上躺在船底板上通过感觉波浪的起伏测定轮船的方向……我回想我们相依为命的那段短短的时光,真是活一段算一段,觉得他真的找到了他的归宿。
  偶尔我会接到他从斐济,从萨摩尔,或从瓦胡岛寄来的短信。有一封来自复活节岛,里面附了一张一尊塑像的照片。信上说:“这雕像可不是赝品!”
  这是惟一的一次,暗示他知道我目前正在干什么。
  就这样我在甘尼米德呆了下来,住在集体宿舍里,并在大气站工作。
  我的生活方式和父亲在一起时已经形成;除此之外我什么也不知道,因此我保持这个模式。同寝室的人就是我的家庭,这从来不成问题。
  后来我的名字在搭车旅行者名单上排到了最前,使我得以搬到了泰坦。在那里我一边等待气象公司给我一份工作,一边加入了短工协会,做些扫街、推行李车、为飞船卸货等零活。
  我喜欢这种工作,不久就变得十分强壮。
  我通过一家寄宿旅社登出的行会广告找到了一间房,发现大部分房客也都是打短工的。大家在一起很合得来:吃起饭来热闹非凡,有时候聚在一起就闹个通宵……女房东非常喜欢这些人。
  有个年纪大一点的房客,是个名叫安琪拉的女人,喜欢争论哲学问题……她称之为“交流思想”。在寒冷的晚上她会通过内部通讯叫上我们几个,把大家都邀到厨房里去。她会一壶接一壶不停地沏茶,然后用问题来刺激大家,通常是我和另外三四位常客。
  例如她会这样提问:“你认为所有遇刺的美国总统都是被罗思克鲁克人杀死的,这一点可以完全确定吗?”
  然后告诉我们约翰·威尔克斯·布思如何从燃烧的谷仓中逃出活了下来,改名换姓,然后射杀了加菲尔德和麦金雷……
  “难道肯尼迪也是他杀的?”约翰·阿斯理问道,“你敢肯定你所说的杀手不是阿哈苏伊拉思吗?”要知道,约翰是个罗思克鲁克人,所以很自然就被激怒了。
  “阿哈苏伊拉思?”安琪拉问道。
  “那个永世流浪的犹太人。”
  “你们是否知道他原先根本不是犹太人?”乔治问道,“他名叫卡托菲那斯,原是庞修斯·皮勒忒的看门人。”
  “等一等,”我说,“让我们回到正题。布思是根据他的牙齿档案被验明身份的,因此他们在谷仓里找到的尸体肯定是他的。牙齿档案基本上不会失误。你整个论点从一开始就站不住脚,安琪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