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邓九刚 王西萍    更新:2021-12-06 19:23
  好了,你快去睡吧。”
  赫连答应着走了。太春躺下后还是睡不着,睡不着就免不了想心事,这心事一旦抻出个头来,就一路想了下去,就像是捯线团儿,越捯越多,越捯越没完……想当初走西口是因为没钱娶媳妇,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到归化城挣钱,挣了钱回家成亲,然后像所有的庄户人那样过日子,生儿子,还有就是孝敬老娘;所以刚到归化城的那段日子他许太春卖豆芽、挖河泥、还当了几天桥牙子,虽然苦虽然累虽然还挨过打,可是他仍旧过得很愉快,为啥呢,心里有盼头呗!可是等他的生意做大之后,亲成了,儿子有了,却整天忙着照料生意上的事,怕赔、怕不赚钱、怕砸锅,日子宽裕了心却不清净了。经历了鹰嘴崖那场祸患后他终于明白,人生最惬意的不是有大把的银子花,不是成天下馆子吃烧卖,不是做生意赚钱后的满足和自得,而是老婆孩子围坐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有说有笑地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地喝粥吃面条,是一家人赶庙会时肩扛着儿子手牵着老婆的喜兴……可如今,老婆嫁人了,儿子不认自己不说甚至还那样仇视自己,细想想,自己纵然是挣一座金山回来也还是失败的人生!
  自己最终还是留下了,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问问自己的心,他还是为了玉莲,当初把他从老家带出来,就这么扔下她自己走了?与心不忍啊,虽说他如今是张友和的老婆了,可是在他心里,还是他的玉莲妹妹……
  想起儿子来太春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他这样拿刀子去杀他的爹,可见自己这个父亲也是不成功的父亲……孩子还小,自己并不怪他,问题是这样的仇结一旦在他心里系上,什么时候才能打开呢?太春想到这里,长长地一声叹息:唉,早知这西口如此难走,哪如当时就不走呢……
  太春想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睡着。刚睡着,就被赫连给叫醒了,赫连兴奋的声音:“大掌柜!大掌柜,驼队回来了!云掌柜回来了!”
  太春一骨碌爬起来:“回来了?人呢?”
  太春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间屋响起黄羊那豁朗朗的声音:“哥,人在这儿呢!”说着,人已经进来了。
  太春上前一把抓住黄羊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咱的人都回来了?”
  黄羊说:“回来了,一个都不少!”
  太春又问:“货呢?”
  黄羊笑道:“货也回来了,该办的都办了,一样都不少!”
  太春拍着黄羊的手臂,一迭声地说:“好,好,你比哥哥有能耐……说吧兄弟,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张罗!”
  黄羊不假思索地:“手扒肉、烧卖、刀削面、饺子……”
  太春大笑道:“哎呀,一趟驼道走得可把我兄弟的肚子委屈坏了!这样,手扒肉你回家去吃,我兄弟媳妇的手扒肉做的最地道,其余的今天让你吃个够!赫连,你先打发个伙计到沙格德尔王爷的大观园去订座儿,一会儿我们为云掌柜接风洗尘!”
  且不说在新三义泰的掌柜子伙计们如何高兴地为云黄羊洗尘,他们吃完饭,黄羊将新办回来的货一样样交割入库打点停当后,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黄羊和太春又说了一会儿买卖上的事。
  太春说:“黄羊,你走这些日子我考察过了,下回我们不做砖茶了,该做细茶。”
  黄羊:“细茶怎么做?”
  太春:“砖茶是西伯利亚人喝的,细茶是欧洲人士饮用的,欧洲人生活讲究,近些年对细茶越来越上瘾。咱组织好茶货派驼队直接发往欧洲和圣彼得堡,准赚。”
  黄羊:“哦……哥哥你接着说。”
  太春:“过去归化商人都不做细茶生意。嫌莫斯科路途遥远,本大利薄,那咱就专做别人不愿做和别人不敢做的生意。”
  黄羊笑了:“噢,我明白了。细茶乍看起来本大利薄,实际做起来也有便利之处。同样一峰骆驼载的货就能抵得上运砖茶的十峰骆驼,这省的也是钱呀!”
  太春:“这正是我们施展本事的天地——水无定形,商无定法嘛。”
  黄羊:“还等什么,赶紧准备呗!”
  太春:“还有,伊万提出一个建议,要我们新三义泰和他们的西伯利亚公司合在一起做生意。”
  黄羊:“这可不行,我们是中国人的商号怎么能和俄国人的公司合伙做生意呢?”
  太春:“起初我也是这样说的。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后来我对伊万说,合伙做生意也行,但是西伯利亚公司得预付五成的细茶货款。伊万说要商量商量,等他们答复以后咱们们再作决定。”
  黄羊:“哦,要是这样那当然好了,有了五成的货款垫底儿,做起生意来那心里就更稳妥了。”
  太春看看天都黑了,于是往外撵着黄羊说:“走吧走吧,别说了,你给我赶紧回家去,一走好几个月,弟妹早就盼上你了。”
  黄羊不急不慌地:“急啥么,又不是头一回出门。”
  太春往外推着黄羊:“也亏你娶了个好媳妇,换个人早不干了,种地放牲口还得料理家务,还一点怨言都没有,你小子积了几辈子的德,讨了这么个好媳妇,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黄羊见太春哥这么说,也就顺坡下驴,拿起褡裢回家去了。
  05
  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线,玉莲在给莲子缝衣裳。莲子是个乖孩子,娘做活的时候她从来不闹,这不,她自己在一旁玩挑绳儿呢。
  绥生跟着大爹走了,说什么人请客,他们去吃饭了。本来玉莲不愿意张友和总带绥生出去应酬,再怎么说绥生也是个孩子,吃吃喝喝的,对他不好。玉莲还说过去太春应酬从来不带绥生去。本来是无心的一句话,张友和听了又吃醋了,不让带不是?我偏带!一个男人,从小时候起就得带出去见世面!
  玉莲做着针线活儿,心里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是是非非,禁不住又掉开了眼泪。
  莲子抬头:“娘,你怎么哭了?”
  玉莲掩饰着:“娘没哭,娘眼睛里进灰了。”
  莲子凑过来,用小手抹去玉莲脸上的眼泪:“娘,来,我给你吹吹。”
  莲子伏在娘的脸上,撅起小嘴呒呒地吹着。
  吹了一气,莲子小大人儿似的:“好了,赶明儿个再让爹给你买个眼药,点上就没事了。”
  玉莲笑了:“还是俺莲子会心疼人。”
  莲子撒娇:“娘,来跟我玩挑绳!”
  玉莲:“莲子自己玩吧。”
  莲子:“不,我要娘跟我玩。”
  玉莲只好和女儿挑绳。玉莲似对自己又似对莲子说:“唉,俺算是想明白了,俺就这个命,不管是谁,就连自己的儿子,全都指靠不上……”
  伶俐的莲子立刻说:“娘,哥哥指不上还有莲子呢!”
  玉莲一把将莲子抱在怀里:“莲子,娘要是回山西老家,你跟不跟?”
  莲子反问道:“娘,山西老家好不好?”
  女儿这一问,玉莲想家了,她在心里描摹着家乡的山水,说:“山西老家好哩,有山有水的,到了秋天,满山遍野的红枣柿子都熟了,可好看了。”
  莲子:“那我就跟娘回去。娘,咱回老家爹也去吗?”
  玉莲摇摇头:“不知道……”
  夜深了,说着说着话莲子在娘的怀里睡着了。玉莲把女儿放在炕上,给她盖好被子。她从红柜里拿出一件件衣服,为回老家准备着该带的东西。玉莲忽然看到了自己当初跟太春从老家出来时穿的那件大红的棉袄,看着棉袄她就想起了那一路上的情景,想起了太春唱的《行路歌》。
  玉莲忍不不住轻声唱了起来:
  一出龙仙水阁外,
  哈拉板申来得快;
  走五申过善盖,
  祝乐庆公布到大岱。
  唱着唱着,就想起当初太春带着她玉莲走西口情景——俩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的眉目传情,俩人共骑一匹马时的激情飞扬……玉莲抽泣着唱不下去了,她伏在包袱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又怕惊醒了莲子,哭声压抑而委屈……
  城外的黄土路上,一辆马车上坐着玉莲和她的小闺女莲子,车上还放着几个包裹。莲子是第一次出远门,她透过轿车帘儿看着外面的风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娘,你看!那儿有只鸟儿!快看,有只兔子跑过去了!”
  玉莲苦笑着,看上去很憔悴。
  莲子欢愉地:“娘,咱们啥时候才能到呀?哎,娘,绥生哥哥咋不跟咱们一起走呢?”
  玉莲:“你绥生哥哥……”玉莲说到这儿眼里有了泪,她岔开话茬:“莲子,路还长着呢,你老实歇会儿吧,啊?”
  莲子伏在娘的怀里,乖巧地:“哎。”
  车子晃晃悠悠地走着,不大一会儿,莲子就靠在娘身上睡着了。
  已经是深秋季节了,寂寞的道路两旁,荒草连天,树上的叶子在风的摧残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渐行渐远……
  马车正在疾驶着,忽然后面有一骑一乘急急地追来。骑马的人跑近了,是张友和。张友和绕到马车的前头,一提马缰绳:“吁!——”
  与此同时,轿车也站住了。玉莲撩起轿帘探出头来:“什么人这么无理?”玉莲定睛看时,竟然是张友和!
  张友和立在马上:“玉莲,你这是要做啥去?”
  玉莲平静地:“回家,回老家。”
  张友和:“玉莲,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呢!就算是这几天生了点气你也不该说走就走啊!”
  玉莲不语,她将脸扭过一旁不搭理张友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