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美]库尔特·冯内古特    更新:2021-12-06 18:00
  我指的是火车客车站。它建于一八八○年。现在每天只有两班火车在那儿停站。
  我本人是个老古董,仍然记得蒸汽机车雷声般轰轰隆隆的音乐、哀鸣的汽笛、经过铁轨接缝处车轮有节奏的嗒嗒声,以及交岔道口由于多普勒②效应听上去有起有落的警报铃声。
  我也记得劳工斗争史。为了提高工资,为了得到尊重,为了更安全的工作条件,美国工人阶级进行的第一次有效罢工,就是在铁路上搞起来的。再接着,是同煤矿、制铁厂、纺织厂等等产业的老板进行的斗争。工人们为这样的斗争付出了沉重的血的代价,但在我同一代的大多数作家看来,这样的战争,就如抗击来犯的敌人一样,是完全值得的。
  我们有了大宪章,然后又有了独立宣言.然后又有了人权宣言,然后又有了废奴宣言,然后是一九二○年使妇女获得选举权的宪法第十九条,我们也总会有权衡经济利益的办法。那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正是基于这样的信仰,我们的作品中融进了那么多的乐观主义成分。
  我甚至在一九九六年的讲演中,还提议在宪法中增补如下两条:第二十八条:每一个新生婴儿都应得到热诚欢迎,并得到关怀直至成年。
  第二十九条:每一个需要工作的人都应该得到有意义的工作,得到能维持生活的工资。
  然而,作为顾客、作为雇员、作为投资者,我们创造的是山一样的纸面财富,财富如此之巨,一小部分掌管财富者可以成百万、成亿地从中捞取而不会碍着任何人。显然如此。
  我们这一代的很多人对此十分失望。
  第四十六章
  你能相信吗?到达离宫之前从来没有看过舞台剧的基尔戈·特劳特,从我们参加的那场战争,也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回来之后,不仅写了一个剧本,而且还申请了版权!
  我刚从国会图书馆的储存库里抽出这部作品,题名是《维护家庭的皱皮老汉》。
  在离宫辛克莱·刘易斯套间里,这就像来自我电脑的生日礼物。嗬!昨天的日期是二○一○年十一月十一日,我刚刚八十八岁,或者如果把重播也算进去,刚刖九十八岁。
  我的妻子莫妮卡·佩帕·冯内古特说,八十八是个非常幸运的数字,九十八也是。她非常相信数字占卦术。
  《维护家庭的皱皮老汉》写的是关于一场婚礼的事。新娘是MirabileDictu①,一个处女。新郎是FlagranteDelicto②,一个无情无义玩弄女性的家伙。
  SottoVoce①,站在参加婚礼庆典人群边上的一位男性来宾,从嘴角挤出声音对他旁边的一个人说:“我不会来这一套。我就简简单单地找一个恨我的女人,给她一幢房子。”
  新郎正在亲吻新娘的时候,旁边那个家伙说:“所有女人都是神经病。所有男人都是傻瓜蛋。”
  那位声名赫赫、皱纹密布的维护家庭的老者,用作成弧形的手掌遮着满是潮湿黏液的眼睛,正在伤心地哭泣。他的名字叫Scrotum②。
  是谁在自由意志闯入前几分钟把正在燃烧的雪茄放在文学艺术院画廊烟雾警报器之下的?这一谜团仍然困扰着莫妮卡。那是九年以前的事了!谁还在意?搞清楚了又何益之有?那就好像要搞清楚鸟粪中白颜色的东西一样。
  基尔戈·特劳特对雪茄采取的措施是将它研灭在烟灰缸中。他研了又研,研了又研,就好像这雪茄不仅引发了烟雾警报,而且也是造成外面一片嘈杂混乱的罪魁祸首。这是他自己对我和莫妮卡承认的。
  “哭声最响的孩子有奶吃。”他说。
  他从墙上摘下一幅画,想用框架的一角去砸警报器。
  此时,警报器自动停止了嚎叫。此时,他也意识到了自己行为的荒唐可笑。
  他把那幅画重新挂回墙上,小心地把它挂正挂直。“把这幅画挂正挂直似乎十分重要,”他说,“而且要与其他画间距相同。至少我可以把混乱世界中的这一小部分摆布得恰到好处。我非常荣幸有这样的机会。”
  他回到了门厅,心想那位武装警卫应该已从蛰伏中醒来。但是达德雷·普林斯仍然是石雕一尊,仍然以为如果动弹一下,他将会被送回监狱。
  特劳特又跑到他的面前,说:“醒醒!快醒了!你已经获得自由意志了,要你干活了!”他还说了些别的话。
  毫无反应。
  特劳特突然有了灵感!他自己也不相信自由意志,所以决定不再贩卖这类概念。他这么说:“你得了重病,现已康复。你得了重病,现已康复!”
  这符咒十分灵验!
  特劳特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广告宣传家。据说耶稣基督也是如此。任何成功广告的基础都是一种可信的许诺。
  耶稣许诺来世得福。特劳特许诺的是同样的东西,但现时现刻即可得到。
  达德雷·普林斯的精神僵尸渐渐开始融解。特劳特让他做捻手指、跺脚、吐舌头、扭屁股等动作,以便加速他的复元。
  从来没有获得过哪怕中学同等学历证书的特劳特,居然成了真实生活中的弗兰肯斯坦医生①!
  第四十七章
  亚历克斯·冯内古特叔叔说过,凡偶然遇到值得高兴的事,我们应该大声喊出来。在他妻子蕾伊婶婶的眼中,他只是个傻瓜。他初到哈佛,开始大学新生生活时,确实是个傻瓜。学校让他写一篇作文,说明为什么从印第安纳波利斯老远跑来,选择在哈佛求学。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们,他写的是“因为我的哥哥在麻省理工学院”。
  他一辈子没有孩子,也从未拥有过枪支。他拥有许多书籍。而且不断购买新书,不断把他认为特别值得一读的那些送给我。他喜欢把一些特别精彩的片段大声读给我听,为此他必须找出这本或那本书,但这对他却是一个严峻考验。那是因为他妻子蕾伊婶婶把他书房的藏书按照色彩、形状、高矮排列。据说她是个艺术家。
  正因如此,比如要找一本他崇拜的H.L.门肯的文集,他可能这么说:“我记得是绿的,大约这么高。”
  他的妹妹,即我的姑姑欧玛,在我成年后有一次对我说:“冯内古特家的所有男人,怕女人都怕得要死。”她的两阶兄弟确确实实怕她怕得要死。
  听着:哈佛大学的教育背景当时对我亚历克斯叔叔来说,并不像今天那样,是微观控制的达尔文定义中胜利的标志。他的父亲,建筑师伯纳德·冯内古特,将他送进哈佛为的是让他成为一个有教养的人。他的确成了很有教养的人,但怕老婆怕得出了名,而且还不过是个人寿保险推销员。
  我对他,间接地对过去的哈佛,永远感激不尽。我想,舟他让我养成了从书本中汲取精华的癖好。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我都能从伟大的作品中,有些还是十分有趣的著作中找到充分的理由,使我感到活着是一种荣耀。
  一本本书,就像一侧装着铰链但未上锁的一只只盒子,装满一张张墨水点点的纸页,令亚历克斯叔叔和我爱不释手。但现在看来,这种书的式样将逐渐被废弃。我孙辈孩子们的很大一部分阅读已经在显示屏幕上进行了。
  行行好,行行好,请再等一小会儿。
  在书籍最初出现的时候,虽然用的是来自树林、田野、动物的材料,制作原始粗糙,但在保存和传递语言方面,它与最新的硅谷奇迹一样实用有效。但是,出于偶然的因素,而不是狡猾的谋划,书本因它们的分量、它们的质地,也因它们对使用者象征性的温柔的抵制,需要我们用手、用眼、用脑、用心去进行精神历险。我的孙辈们如果失去了这样的机会,我将感到十分遗憾。
  第四十八章
  有两个人,一个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一个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剧作家之一,都拒绝承认自己来自中西部,更具体地说,来自密苏里的圣路易斯。这是我感到很有回味的一件事。我指的是后来说话口气像坎特伯雷大主教的T.S.艾略特①和后来口气像《飘》中的阿什利·威尔克斯②的田纳西·威廉斯。威廉斯是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和依阿华大学造就的才子。
  威廉斯出生在密西西比州,这是事实。但他七岁时搬到了圣路易斯。他在二十七岁那年自己取名叫田纳西,而在此之前,他是汤姆。
  科尔·波特①出生在印第安纳州的皮鲁,念时发长音皮——鲁——。“黑夜还是白昼”?“开始跳比津舞②”?不错,不错。
  基尔戈·特劳特出生在百幕大一家医院里。他的父亲雷蒙德为了对最后一批百慕大雌白尾海雕做博士论文的后期研究,当时在附近收集资料。这些蓝色巨鸟是远洋猛禽中体型最巨大的,它们惟一留存的群栖地在臭名昭著的百慕大三角中心地带无人居住的熔岩尖顶上,人称“死人岩”。
  事实上特劳特的父母是在“死人岩”上度蜜月时怀上他的。
  关于这些白尾海雕的一个特别有趣的方面是,由于雌鸟的原因,鸟的数量骤减。根据现有的观察,这与人的因素无关。在过去,也许几千年以来,雌鸟孵蛋,喂养雏鸟,最后把小鸟踢下山崖,教它们飞行。
  但是博士生雷蒙德·特劳特带着新娘来到该地时,他发现雌鸟简化了养育过程,直接把鸟蛋踢下山崖。
  由于百慕大雌白尾海雕的新创举——或者随便叫别的什么——基尔戈·特劳特的父亲幸运地变成了阐释物种命运的进化系统方面的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