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作者:宋宜昌    更新:2021-12-06 15:46
  这个包厢,目睹了合众国历史上最严重的时刻。
  福 特剧院在华盛顿E街和F街之间的第十街上,是一个很旧的英国式建筑。舞台、包厢都保留着伊丽莎白时代的模样。七十九年前,林肯总统在剧院中度过了他一生中 最后的一个半小时。那天上演的是一出英国戏《我们美国的表兄弟》。凶手事先早把福特剧院摸透了。总统包厢一前一后有两扇门,前门锁死了,后门却被布思钻了 一个窥视孔。林肯那种伟人的直觉告诉他晚上会有不测。他在当天曾对陆军部的人说:“我相信有人要杀害我。”“我不愿意去。”“我根本不想看这场戏。”
  林肯的卫士帕克也不愿看这出戏,他玩忽职守,到大街上喝酒去了。凶手看到了机会。也是在戏换幕的时候,他拉开了后门,举起手枪,眯缝起一只眼睛,对准五英尺外的伐木工出身的贫民总统,凶手为了使奴隶制度长存在北美大陆上,扣动了扳机。
  惠特尼仔细地目测了后门到座位的距离,那个窥视孔还在,林肯坐过的扶手摇椅也还是原样,一切历历在目,仿佛眼前还可能发生似的。一个人就能改变历史,尽管他那么卑微、猥琐,毫不足道,
  结束休息的铃声响了。艾伦·李同他的女朋友回到了池座。汤普森中校也回来了。他看到惠特尼在打量包厢,也抒发了一通感怀,
  “美国每逢危难之秋,上帝总派他的使者来引导美国人民。独立战争时代有华盛顿,内战时代有林肯,现在又有罗斯福。和平时期有平庸的总统,战争时期有伟大的总统。查尔斯,真不可设想,这十年来,如果没有罗斯福在总统的舵位上,美国这条船会开到哪里去?”
  惠特尼回想起昨天接见时总统的目光,深有同感。
  大 幕拉开,苏珊挪又唱起来。这次,惠特尼渐渐集中了精神。他迅速地适应了和平首都的正常生活。青年时代的贵族化教育在他的神经中植下了艺术的种子,虽然战火 把他陶冶成了一个职业杀人者,终究本性难移,缪斯又把他拉回艺术的圣殿中。他开始品味苏珊娜的歌喉。她的音色介乎戏剧女高音和花腔女高音之间,喉音和胸腔 共鸣都不错,基本上是意大利喜剧派的唱法,看来捧场者是行家,并非夸大其词。
  惠特尼进入了音乐的意境中,他的痛苦、他的仇恨、他的战斗、他的光荣都淡化了。交响乐队是第一流的,无论哪种乐器都无辩可击。汤普森中校对惠特尼摆脱战争幻觉很高兴。他说《俄克拉荷马州》这出戏一定能演红全美国。
  惠特尼灵敏的感觉告诉他身后的那扇门开了。但他既不是大人物,也没有布思一类坏蛋来搅扰剧场。来的是一名海军中尉。他有礼貌地对惠特尼上校行了一个军礼。
  “我是西奥多·詹宁斯中尉。我从海军部来。您是查尔斯·惠特尼上校吗?”
  “我是惠特尼。”
  “这里有一封给您的电报,请签字,对不起,打扰您了。”
  惠特尼接过电报纸展开,上面写着:
  亲爱的查尔斯上校:
  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将乐意为您提供一个观察“燧发枪”作战的机会。您在塔拉瓦的经验也许能派 上用场。
  请立刻来珍珠港,一切由我安排。
  您忠实的霍兰德·史密斯
  海军中尉詹宁斯没有走。他等待着惠特尼的回答。惠特尼耸耸肩:“走吧,一场好戏看不成啦。”
  “你将看到比这里精彩一百倍的好戏。”汤普森拍拍朋友的肩膀。“我真羡慕死你们这帮家伙了。我怎么就没有这种福气?”
  惠特尼叹了一口气。现在,他又要从但丁描写的净界重新下地狱啦!谁让他是个军人呢!
  汤普森中校对这种戏剧性的送别早巳司空见惯。首都就象一个巨大的心脏,迎来四面八方的疲乏的衰竭的厌倦的人流,给予他们新的信息,新的力量,新的氧气,最后又把他们泵射到四面八方。管密码的中校不假思索地背了一段莎士比亚的台词:
  “那么你就向前猛进吧,但愿命运照顾你,做你的幸运的情人.”
  惠特尼苦笑着。虽然两年多没有再翻莎士比亚的剧本,但小时候记住的东西总是难以忘却的。他接着背下去:
  “从今天起,伟大的战神,我投身在你麾下,帮助我,使我象我的思想一样刚强,使我只爱听你的鼓声,厌恶那儿女柔情。”
  7
  在日本东京永町、狄洼、轻井泽、箱根、汤河原等地。有一种风格独特的别墅。本世纪三十年代和四十年代初,任何人一靠近这种别墅,就会受到警卫的严厉呵斥。人们只能远远看到别墅的围墙中长满了松树、丝柏和枫树.灌木丛间开着五彩续纷的鲜花。
  一九四四年三月底的一个夜晚,在东京狄外庄的那个别墅
  里,所有的窗户都被厚厚的窗帷遮住。屋里,电灯罩套上了遮光伞,昏暗的光线洒在模糊的贵族气派的豪华家具上。屋中的客人看不清墙上挂的一幅北斋的名画《布袋》,却可以隐约辨出一首草书的诗: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照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
  肯将裹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
  雪拥蓝关马不前。
  如汝远来应有意,
  好收我骨瘴江边。
  条幅完全用汉字,草书写得相当潇洒。
  室内的空气沉闷而浑浊,收音机里传出一曲日本的民间小调。
  “近卫公,”一位老人开腔了。“我们已经丧失了马绍尔群岛,拉包尔被包围封锁,新几内亚的阵地越失越多,东条首相彻底失去了人望,日本在这场战争中正在输掉。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被称为“近卫”的人,就是三度出任日本首相的近卫文磨。
  自从东条英机上台后,近卫文磨一直隐退在家中,唯恐躲得不够远。他经常在自己众多的别墅中东住住西住住。即使如此,宪兵队特高第一课课长中野正刚大佐,仍然派出自己的鹰犬,牢牢地控制着前首相的行踪。
  近 卫公爵今年五十三岁了,显出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他身高五尺七寸,穿着规矩的和服。他年轻的时候爱穿西服,兴趣却是日本式的:古玩,字面,绘画,藏书,特别 注意收藏中国古书。这方面他有很高的鉴别力。他的清秀中带着沉静,在狂热的日本人中显得鹤立鸡群。尽管他年轻的时候玩过高尔夫球和棒球,还粗通一点儿马术 和剑道,但他的身体始终没能好起来。他出门的时候随行人员中专有一人背着药箱,汽车的暖气也经过改装。
  息影政坛后,他的病反而加重了,呼吸系统本来就不好,肠胃也越来越坏。近卫从来不抽烟;现在,连酒也很少喝了,尽管他酒量相当大。
  他虽然已经下野,周围却始终聚集着一群政客和军人,他永远是他们的无冕之王。太平洋战争之初,日军势如破竹,全国沉浸在“万岁”的狂欢个,大街上行人如痴如醉。熟人来向近卫祝贺,近卫未置可否,仅题了一首五言俳句:
  清夜有佳光,
  间堂得独息。
  念身幸无恨,
  志气方自得。
  乐哉何所忧,
  所优非我力。
  他 似乎是抱着“所忧非我力”的信念来度过战争时期的。他最信任的尾崎秀石被捕以后,他对政治感到幻灭。尾崎是苏联间谍佐尔格先生的助手,近卫也受到了牵连, 几乎被迫出庭。特高一课在近卫宅中安装了窃听器、微型麦克风和录音机,并且窃听他的电话,跟踪他的汽车,简直放肆到把猪鼻子伸到他的饭碗里。
  近 卫似乎并不在意,胜负于他纯系身外之物。然而,随着战争走向失败,不但特高课收敛了气焰,连东条对他的态度也开始变了。现政府正在输掉它发动的这场战争, 而且,其后果远远超出日本人最坏的估计。根据开罗会议和德黑兰会议,日本必须无条件投降,吐出从“九·一八”柳条湖事变以来侵吞的一切土地,甚至吐出朝鲜 和台湾,那还是明治时代日本占领的外国领土。
  谁来收拾这个摊子?赋闲在家的公爵是否会第四次组阁呢?“冈田君,”近卫回答说。“你有何高见?”
  冈 田启介是朝廷重臣。他在近卫文磨的三次组阁、特别是第二次组阁中起了重要作用。日本的政治制度同政治现实一样复杂,它与清淡典雅的日本风景画相反,带着各 种污迹、混色、血腥、铜臭、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种种畸形现象,乱如蛛丝,迷如八阵图。随着政治、经济、特别是军事形势的每一次变化,它的万花筒就变化一 次角度,镜中的彩色玻璃重新排列组合,呈现出新的图形。外人乍看,扑朔迷离,云遮雾绕,不得其要领。
  从 表面上看,日本国民皆尊崇天皇:明治时期是睦仁,大正时期是嘉仁,昭和时期是裕仁。其根源可以远遡到两千六百年前神武天皇立国的时代。按神道教的教义,天 皇是太阳女神之子,而日本正是太阳女神庇佑下的岛国。没有这种对天皇的个人忠诚,军阀是不能把一亿国民绑上自己的战车的。
  实 际上,天皇的权力时大时小,象一条起伏不定的不规则曲线,明治时期相当高,到昭和年代就低得形同虚设了。日本历史上,诸藩都很有势力,长期以来就有一个武 士阶层。经过甲午日清战争、日俄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侵华战争,军部的势力上升到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