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作者:耿于天    更新:2021-12-06 14:55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诛心”要比“杀人”高明许多,也就是说,只靠“正面宣传为主”,充其量只能保得了一时的“驴粪蛋、表面光”,想要长治久安,光凭藏着、掖着、捂着肯定没戏,纸里究竟是包不住火的。
  可遗憾的是,在对待枕流的问题上,易欣虽然“以最大诚意、尽最大努力争取和平统一的前景”,但又始终以相对的压倒性态势保持着足够的“武力威慑”,时刻准备着在糖衣炮弹无效之后予以饱和打击。正因如此,尽管经历了几乎可以等同于生命长度的并肩携手,但枕流还总是觉得与易姑娘之间似乎隔阂着些什么。比如儿时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倘若没有温柔可亲的何阿姨在身边,他恐怕连睡觉时都得睁着半只眼睛。虽然已经释出了不少令徐枕流都隐约有些感动的善意,但易欣,这个惹得无数艳羡的“公主下凡”,距离能真正让人产生依靠感的境界,的确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还是那间略带潮气的地下室,还是那张散发出阵阵山棕气息的老式弹簧床,但身边的人却换成了正在摆弄着笔记资料的吴雨。
  经过下午的几番激情,向来很缺乏耐力的小胖子刚一沾上枕头便神志恍惚起来:“阿姨……”喃喃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叫谁。
  “啊?”尚未有太多倦意的吴雨愣了一下,通常来讲,即便在确实难以规避掉这尴尬的称呼语时,枕流也更习惯于叫她“吴老师”,“阿姨”这个曾经的头衔自从男孩儿中学时代投到自己门下起便一直弃置不用。其实,很多事情往往都如此例:记得上高一那会儿,徐枕流曾不慎将右手摔伤,将养期间,很多日常的衣食住行、柴米油盐不得不改用左手代劳,久而久之,也熟能生巧起来;于是乎,伤好“再就业”之后的右手无奈地发现,自己某些曾经的“专利”已然固化为别人的功能,“看守内阁”成了千秋万代;比如说,时至今日,枕流依然习惯于用左手擦屁股。这个例子或许有些等而下之,但其中的道理却不折不扣,人生就是这样,偶然的经历可能会成为永恒的开始,无论你是否愿意。
  吴雨轻轻抚弄着小胖子微卷的黑发,不经意间出现的久违称呼勾起一波波的陈年回忆。那时,她还是个待字闺中的洋娃娃,常常牵着这只憨态可掬的小熊那肉乎乎的小胖手,在尚未被市场经济大潮烦躁起来的林荫道上洒落一路追逐和笑语。
  从七十年代末开始,古老而神秘的中国大地上曾经蓬勃出过此起彼伏的各式“特异功能”,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经典曲目”之一便是所谓“耳朵识字”之类。据知情人士透露,当那种玄之又玄的“超感状态”袭来时,的确能够仅凭听觉、嗅觉或触觉便可使信封内密不透风的林林总总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当中。鄙人自然是肉眼凡胎,实在生不出把这种种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的慧眼;也不好如自以为把一切真理尽在掌握的“反伪斗士”那样不问青红皂白地妄加挞伐,毕竟,比起宇宙万物,人的经验实在不值一提,所以,从逻辑角度讲,“证其无”要比“证其有”难于上青天得多(据说,不少欧美发达都投入重金从事“人体科学”或“意念力”的相关研究,并已经取得了一定成果;可是,就像几个世纪以前不相信“西学”而武断地将其斥为“异端”一样,在这个人类认知最新的“或然”增长点上,我们又落后了)。然而,有一点却可以肯定,也就是所谓“通感”的存在,且不仅于艺术世界中如此。举个现成的例子,眼下的枕流,在吴雨温柔的注视下,正从迷离的半寐间幽幽梦转,他似乎可以嗅出如春丝般幼滑的目光坠落在自己双颊时那稍纵即逝的重量。
  “谁家姑娘啊?有没有大人管啊?”望着男孩儿的惺忪睡眼,吴雨沉静的脸上展出朵朵笑容:“瞧把我们小胖子给累的。”
  徐枕流伸伸懒腰,由内而外的干渴感一路向下,牵动着五脏六腑。不知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就像喝过烈酒一样,转醒后的不适很快便会把那片刻的快感抛在脑后。他懒得起身,而是靠进小吴老师那软软的臂弯中。事实证明,如游击队般的手忙脚乱实在划不来,还是等到功德圆满时再从容地品尝瓜熟蒂落的禁果好些;很多时候,伦理和审美并不矛盾。
  “你们这帮孩子啊,”吴雨把手中的参考资料换成杯极淡的绿茶,递到枕流嘴边。凭她从未探出过象牙塔的见闻,当然很难想象,小小年纪的易欣手中那假戏真唱早就轻车熟路,还以为这对别人眼中还算般配的跨世纪新新人类已经一路小跑奔向共产主义去“真抓实干”了呢。所以说,不要轻易对这个世界失去信心,别人可能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坏;既然我们连堕落都不怕,还能怕升华么?
  徐枕流呷着早已辨不出究竟的碧螺春,显然,个中淡乎寡味实在是填不满那被掏空般的恍惚。男孩儿更没有兴致去辩解什么,他已经过了要靠先发制人来证明成熟的年纪,因而,不同于在少男少女中常见的欲擒故纵,此时的缄默并不含有任何惺惺作态的深沉。尤其重要的是,枕流素来不愿同旁人谈论那位似乎该让自己山呼幸运才对的女友,此情此景中自然更是这样。他很流连这间地下室里那阵熟悉的淡淡湿气,在吴雨身边时尤其如此,成熟女性特有的气韵令枕流油然出种想要依靠的冲动,就像当年的那个夜晚一样。男孩儿重新将右臂环过她香软的小腹,调皮地吻向如凝脂般柔滑的脸颊。
  “别闹了,”小吴老师嬉笑着捏住枕流的鼻子:“小坏蛋,”这若明若暗的气氛倒似乎她令想起了什么,语气陡然间变得有些凝重起来:“我问你点儿事啊……”
  十六、参拜
  大家恐怕还都记得“非典”阴云笼罩中国时卫生部长张文康将军在记者招待会上的那番“真情告白”,若非如此,米醋、白萝卜这些传说中的“特效食疗佳品”也不会创下几十元一斤的天价。大家肯定更记得此次信任危机是如何收场的:如同当今臭遍街的各种黑幕题材连续剧一样,就在天柱折、地维缺、广厦将倾之时,官大一级压死人的高层领导果断出手,在奉行“多请示、多汇报”哲学的中国官场混迹多年、这回不知道误食了什么熊心豹子胆、竟敢隐瞒疫情的张部长、孟市长翻身落马,同时,建立新闻发言制度……
  后来,有人谣传说这二位“高级公仆”是替罪羊、代人受过。可稍加分析便会觉得他们俩一点而也不冤,您想啊,这么大的疫病就发生在天子脚下的北京城里,两个小小的“三品侍郎”居然能让众多大员们毫不知情,这能量也忒大了!不趁此时收拾掉,今后若再对党和人民生出什么得寸进尺的贼心还了得。所以说,这二位错就错在过早地暴露了火力。
  汉武帝时有一位名叫徐乐的忠良曾精辟地分析过“土崩”与“瓦解”这样两种政治危机的异同:简而言之,人吃五谷杂粮,有个头疼脑热是正常的,现如今,连广大农村都开始逐步纳入医保体系,得了病就去找个穿白大褂的聊聊,花不了几个钱;治国的道理也一样,伟大领袖毛主席他老人家忙活了大半辈子不也只落得个“三七开”么,有错误是正常的,整天介“大好形势”反倒有些欲盖弥彰。事实上,讳疾忌医是种不自信的表现,多半是怕自己摊上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不治之症,所以说,古往今来,敢于“罪己”的,全都是那些犯不上用“理论研究无禁区、新闻宣传有纪律”来壮胆的盛世名君。反过来,如果仅仅为了顾全所谓“面子”而伤及“里子”,“瓦解”发展成为“土崩”,恐怕就悔之晚矣了。
  事实上,大而化之的政治往往是一个民族性格的集中体现,对“暗箱操作”偏爱有佳的中国人,无论做什么,都喜欢创造一种偷偷摸摸的气氛,所以,两千年前的《礼记》便郑重地告戒大家:“将上堂、声必扬”。当然,丑媳妇总还是要见公婆的,在我们这样一个没有定期解密制度的社会中,真相大白的那天,往往也就预示着“逝者如斯夫”的来临,比如那首从东周宿命般幽幽飘向东汉的末世童谣。
  几个月前,当陆远航第一次与枕流分享自己的心事时,曾千叮咛、万嘱咐:“此中种种,切勿与外人道,如违此誓,人神共诛”。斗转星移,从在党旗下庄严地举起右手那天开始,徐枕流始终牢牢奉守着当初的千金一诺,纵然刀山火海、美女画皮,绝无半点儿食言可供指摘,苍天明鉴、日月作证。当然,他也曾不止一次对这种莫名其妙的潜规则涌起过疑心;毕竟,背人没好事、好事不背人,既然连道德尺度都敢于挑战,难道还畏惧舆论的考验么?
  果不其然,没等枕流变节投敌,自从上次在“竹林茶座”召开的“政治局扩大会议”结束后不久,那层本已十分脆弱的“铁幕”便缓缓洞开,头一个得以窥斑见豹的,便是始终关注着大盘走势的吴雨。
  “你似乎还挺支持他们的?”昏黄的床头灯下,小吴老师那双清澈的眸子反倒显出些格外的闪亮。一周之前,当魏丹蹦蹦跳跳地跑来倾诉那些女孩儿自己也半是猜测的风云变幻时,她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已经若隐若现的流言恐怕并非空穴来风。作为有着多年交情的老友,吴雨并没有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而是单刀直入地找到魏一诚当面锣、对面鼓。出人意料的是,这位素来有些高深莫测味道的语言心理专家并未做太多抵抗便把来龙去脉和盘托出,倒让本来准备口诛笔伐的小吴老师平添了几分惺惺相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