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作者:王朔    更新:2021-12-05 02:40
  许立宇步步用眼睛瞟我。我避而不看他,低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东张西望找火。
  “那就讲你和那个法国小姐的爱情故事,她是怎么看上你的?”一个不知是干什么的避暮美人娇声开口。
  我感到被人用肘子力杵了一下,抬头看到刑肃宁笑眯眯地盯着许立宇说:“对,就讲你和安德蕾小姐悬殊浪漫故事吧,这可都是你亲身经历吧?”刑肃宁扭脸对我说:“看不出来吧?我们小兄弟还能被法国姑娘看上,爱得死去活来。”
  我转脸看许立宇,看到他脸上浮起颇为得意颇为自负的神情。整个故事的详尽过程,我无法一一复述了。许立宇倒是讲得十分细致,有铺垫,有渲染,有人物,有情节,脉络清晰,活龙活现。但在故事精采处不时被哄堂大笑所打断,并被其他听众的点评、感慨、雅谑所转移,造成了某些段落的衔接断裂,起因不明,后果无踪。特别是故事讲到一半,邢肃宁接了个电话,她的一朋友要用她的车接人,她便派许立宇跑了一趟。故事的后半部分是由那些熟知情节的妇女们七嘴八舌补充给我的。讲述者众多,观点不一,记忆各异,后面的情节便有些莫衷一是,很多地方互相矛盾。妇女们为此还吵了起来,争论的结果使故事形成了有多少名妇女便有几个结尾的开放性结构。故事大致如下:安德蕾是个以法语为母语的白种姑娘,她来自加拿大的魁北克,曾在台湾学了口生硬的“国语”。从她来到中国后的种种迹象看,她似乎是个雕塑家。至于她为什么要来中国,又不是短期旅游观光,主要有两种说法。比较正式更具说服力的是受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是个医生,和白求恩一样曾经是美国共产党党员,虽然在五十年代退了党,但对中国较之一般北美居民要关注一些,她的父亲曾对她说注意中国,这个国家将在下世纪成为重要的大国,如果你想有个还大前程的话。这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本世纪六十年代就对自己的女儿讲了这番话,不能不说是颇有眼力的,那时我们自己还没有想到搞四个现代化。据说这位医生在股票生意上也从未失进入过手。第二种说法近似于无稽荒诞,说是这位安德蕾小姐去美国游治,在华盛顿动物园看到中国赠送的大熊猫,被大熊猫的憨态所吸引,遂起意去拜望和这么可爱的动物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总而言之,她来了,成了个混迹中国街头的外籍浪人,并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感情。她为自己取了中国名字:安兰馨。她是在邢肃宁的餐馆遇见许立宇的。当时在场的一定还有其他杂七杂八出声的中国人,但一外国人,又是个雕塑家,能有什么眼光?她看到的只是肌肉、骨骼和那张硬纸板一样的皮肤。她不大能鲫解那些聪明的中国人的俏皮、机智、反倒被一个沉默的典型黄种人所震动。许立宇刚洗完澡,短硬的黑头发在刺眼的电灯光下散射出钢蓝的光芒,这光芒使他的脸阴影重重倍加忧郁,有一咱版画效果,令安兰馨小姐心醉神迷,柔情满腔,犹如大熊猫的形象所带给她的那种罕见的惊喜。要知道,特别是艺术家,对新的造物形态有一呼梦寐以求的想往。外国人是很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的、当一咱发现处于稍纵即逝的情势之下,他们决没有我们中国人待其再现的耐心和信心,他们会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眼前的机会。安德蕾小姐当场便露骨地表示了对许立宇的好感,或者说,她纠缠了许立宇。她公然对在场的人说:“他吸引了我。”接着那对蓝眼睛便如闪烁不定的猫眼盯住了许立宇,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下,任何旁观的中国人都会比当事者尤甚是害臊。
  有人问安德蕾小姐:“他什么吸引了你?”
  这句话引起了笑声,因为这有隐约的声情味道。
  安德蕾回答:“他的眉毛。”
  那是一双扫帚眉,又短又粗,呈倒八字。许立宇本人也觉得这近乎开涮,不免说些自我解嘲的话:“你完全可以也刮出这样一对眉手。”之类的。
  安德蕾很认真,道:“是眉手,这眉毛使这张脸显得伤感,不管他是在笑还是表示开心,这眉毛始终在给你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悲伤如此醒目地刻在一个人的脸上。
  中国人都笑了,许立宇许爷则更窘了,他连忙否认,他悲伤,心里很快活。安德蕾答道:“我并没说你心里其实是什么样的。”
  没人知道许立宇的真实感受,他自己也始终是嘻嘻哈哈像是在说一件可笑的事。再三表白他从未对此事认真过,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为安德蕾小姐袂趣儿奇Qisuu.com书,“我才没那么傻呢。”当然,他照样为受到一个外国姑娘的青睐甚感得意,他的毫不为其所动更加重了这种得意感或者说使他有了一种优越感。这个由许立宇本人讲述的情节受到了一个自认为对外国人有更深了解的女士的质疑。据这位女士讲,即使是一个操法语的以放荡者称的加拿大姑娘也不可能如此公然地表达对异性的喜爱。其实人不分种族,信仰、民族习惯,在对待爱情的态度行为上是一样的。如此描述纯系对外国人的想当然毋宁说是对全体雌性的侮辱。
  照这位女士的版本讲,安德蕾小姐并非对许立宇一见钟情,实际上,她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许立宇。那天晚上,她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很热情,对中国说了很多恭维话,仅仅是为了使表达更易解、更形象,她在恭维黄种人的脸型优势和对美术创作提供灵感源泉的例证时顺带用许立宇的那张脸做了教具。真正产生感情冲动的是在以后。
  安德蕾小姐包了许立宇我车,到郊外去挖她雕塑所需的胶泥。那是块风景极为优美的田野,远处隐约可见清代帝后们的红色陵墓。安德蕾小姐挖泥时心旷神怡,被风景撩起如絮情愫,那颗芳心本正处于搭弓上弦、一触即发之际。合该有事,那天忽至雷雨,将一个美丽鲜艳的白种小姐淋得愈发醒目。你们是了解外国人的,除非下刀子,否则无法使他们心情变坏,他们在劳动时有一种野蛮人发泄体力时的欣悦。安德蕾小姐干得更带劲了,甚至脱下衫衣像我们中国人用报纸包排骨那样包着一大块赭红色的胶泥跑回汽车。照这位单身女士的刻薄讲法,我们那位许爷都“看傻了”,住安德蕾小姐半裸着冻了半开,还算天良未泯,更主要的也许是怕没途的交通警察加以干涉,才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安德蕾小姐披上。又怎么能知道他不是想给安德蕾小姐一个相等的肉体刺激呢?
  我们这位许爷异不像他说的那么光明磊落。
  他们驱车回到了城里德蕾小姐寄居的饭店。可想而知,两上人都浑身泥泞,狼狈不堪,于是在房间的卫生内先后洗了澡(这是确凿无疑的)。之后,才生了前面所提到的那段故事,包括蓝光的感召。但安德蕾小姐动情的并非所为眉手,而是许爷的嘴唇。她认为那总是紧闭的,像黑人一样憨厚的青紫色的嘴唇十分伤感,十分神秘,如同一把锈锁,锁住了无数令伤心的故事。偏那些些故事又像酒精一样易于挥发,一旦张口,顷刻弥于无形。因而安德蕾小姐不待知道那些故事的内容,便已经泪眼盈盈了。
  她没有把许爷当作那种礁石般的经得起撞洗刷的男人而是把他当成易碎的、怕遭雨淋的、只能头朝上的日本电器精心地爱惜。她拒绝了许爷这个人或者说压根没邀请他,仅留下了他的衣裳。她很喜欢许爷这位男式上衣的中国气派,这对她无异于奇装异服,穿上便不肯脱下来,对镜搔首,沾沾自喜,这件中式男上衣在安德蕾小姐恍惚,不可捉摸的思绪中成了她和中国副为一体的象征。
  她对神奇和不可知的想往还表现在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在代表中国从古至今一切的华丽、高贵和至尊无上的天安门广场上,由我们这位黝黑的许爷骑来一辆果绿色的人们常看到心忧如焚的少妇抱着孩子坐在上面赶赴医院的策型三轮车,后座上坐着那位金发碧眼穿着男上的安德蕾小姐,招摇过市。毫无疑问,这景象很美,足令安德蕾小姐获得坐在“雪铁龙”汽车里所得不到的满足。她完全可以对周围的自行车队的中国人脸上的惊骇表情视而不见。
  安德蕾小姐追求美感,她有一双和我们中国人感光度不同的眼睛,陌生的中国城市使她的眼睛变得像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单纯、透明,具有鉴赏力。
  她把那块从苍翠、水淋淋的中国田野中挖出的赭红色胶泥,斧斩刀削为一颗许爷头颅。后来我在许立宇家看到过那尊头像。的确是许爷的头,一眼便可认出,但神声我感到大相径庭,那是一种我从未在许立宇脸上发现过,其壮烈其狰狞大抵只在梦中才可想象得如此淋漓尽致。也许安德蕾是个浪漫主义艺术家,也许她确曾焕发了许立宇的某些资质,也许是那些红色的泥土天生造就了一种气势,表达了一种与模特儿无关的蕴意。看得出雕塑家在作品上倾注了理想,而与理想距离最近的就是模特儿,这不需要中国式的逻辑推演,安德蕾爱上了许立宇。这爱与结婚、出国和缔结中加友谊无关,爱就是事实本身,甚至也并非是爱一个中国人!
  争议最大的就是这场爱情的结局。当事人许立宇其时已不在场,各位太太女士各执一词。有的说许爷把安德蕾睡了又抛弃了她。有的说许爷自知不故根本没敢靠近安德蕾的床。也有的说安德蕾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改主意了。尽管说法不一,但事实很清楚,发生了一次动人心弦的感情高潮,但终未成事,或是成了事但未结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