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美]厄休拉·勒奎恩    更新:2021-12-05 01:48
  然而,我的朋友并不要求他报恩,而是请求他雪里送炭,不是指望他还情,而是企盼他的友谊。的确,瑟西尔最初的惊恐过去后,他那感情的冰山融化了,带着卡尔海德人的变幻无常,变得健谈,怀旧起来,同埃斯文坐在火炉边畅谈到深夜,追忆昔日的人与事。
  埃斯文问他是否能找到一个藏身的地方,譬如某座荒废或者偏僻的农场,让一个被放逐的人躲一两个月,躲到取消放逐令。
  瑟西切尔立即说:“就跟我住在一起吧。”
  埃斯文一听,目光顿时闪亮,但他没有赞同,怕离萨斯洛斯太近了,不安全。瑟西切尔答应找一个藏身之处,他说这并不难,只要埃斯文愿意用一个假名,当一名厨子或者长工,工作也许不尽如人意,但总比回到奥格雷纳强。“你在奥格雷纳究竟做什么?究竟靠什么过活呢?”
  “依靠‘共餐食堂’,”我的朋友说,脸上掠过一丝水獭般的微笑,“要知道在那里人人都有工作做。没有问题。不过如果你真的认为可以办到的话……我还是宁愿呆在卡尔海德。”
  我们留下了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夏帕炉。这只炉子伴随我们走完了整个旅途,立下了汗马功劳。我们到达瑟西切尔农庄那天早上,我就带着炉子,滑雪到城里去。埃斯文自然没有一道去,但告诉了我怎么办,因而一切都很顺利。我在市商会把炉子卖掉,换了一大笔钱,翻过山来到小小的贸易学校,买10分钟的“私人发射,私人接受”。那儿所有发报台每天都要留出一段时间用于这种短波发射,因为商人们要发报给他们在列岛、西洛斯等地方的代理或用户。发报费用相当高,但并非不合理,反正没有一只二手货的夏帕炉昂贵。我那10分钟要等到下午5点过,我不想整天往返于瑟西切尔农庄和萨斯洛斯城,于是我在城里闲逛,中午在一家熟食店饱餐了一顿。
  午饭后,漫步萨斯洛斯街头。尽管雪花飘飘,气温在零度以下,城里酒楼茶房、商店市场、街道,热闹非凡,仿若一出戏剧,虚无飘渺。我还没有彻底走出大冰川的孤寂阴影,在陌生人中间感到别扭,老是思念与我朝夕相处的埃斯文。
  黄昏时分,我爬上雪压得紧紧的陡峭大街,来到贸易学院,那里人让我过去,并向我示范如何操作公用发射台。
  到了指定的时间,我就把“醒来”信号发射给中继卫星,卫星处在固定轨道上,在卡尔海德上空大约300英里左右。萨斯洛斯的发射台功率足够大,但中继卫星却没有配备回答装置,只能将信号中转给飞船,所以我只能发出信号,让它传给飞船。但我不知道信息是否被收到中转给飞船了,也不知道我是否发射正确。结果捉摸不定,但我心里早有准备,泰然处之。
  大雪纷飞,天已黑了,又不熟悉道路,于是我不得不在城里过夜。我身上还剩下一点钱,便打听一家旅店,但他们坚持要我住在贸易学院里。我同一群快活的学生共进晚餐,并且住在一幢学生宿舍里,带着踏实的安全感和对卡尔海德人极为热情好客的满意心情酣然入睡。最初我就选对了国家,现在又回来了。我睡了,做了许多梦,醒来多次。第二天一早我就起床,连早饭都没吃就赶回瑟西切尔的农庄。
  太阳升起来了,一轮冰冷的小太阳升起在明亮的天空,从雪地里每一道裂缝,每一座冰丘投射下阴影,向西移动。道路若明若暗,四周雪茫茫,不见人影,但远处有一个小巧的身影飞快地滑雪向我奔来。我就知道是埃斯文。
  “出了什么事?”
  “我必须赶到边境。”他边说边滑,我们相遇时也没有停下。
  我转过身去,随他向西行进,但很难跟上他。公路拐弯进入萨斯洛斯时,他离开了道路,滑过四周没有围墙的田野。我们滑到城北面大约一英里处,穿过冰冻的艾河。河岸陡峭,爬上岸边时,我俩停下来歇口气。如此疾行,我们可吃不消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瑟西切尔?——”
  “对,是他。天刚亮的时候,听见他在用无线电发报。蒂帕准是悬赏捉拿我。”
  “该死的忘恩负义的叛徒!”我结结巴巴地骂道,骂的不是蒂帕,而是瑟西彻尔,他背叛了朋友。
  “他是叛徒,”埃斯文说,“但我向他要求过多,滥用了他那脆弱的友情。听我说,金瑞,回到萨斯洛斯吧。”
  “我至少要把你送到边境,瑟尔瑞姆。”
  “那儿可能有奥格雷纳的哨兵。”
  “那我就呆在这边。看在上帝的份上——”
  他露出了微笑。他呼吸依然艰难,但还是站了起来,继续前进,我跟他同行。
  我们滑雪穿过霜冻的小树林,翻越那座有争端的峡谷的山丘和田野。没有藏身之处,一方艳阳天,一个白茫茫的世界,还有我们两个在雪地里疾行的影子。地面起伏不平,挡住了我们视线,到了离边境不到八分之一英里处,突然间我们看见了边境线,几英尺的标杆立在雪地上,杆顶漆成红色。在奥格雷纳那边没有看见哨兵。边界这边附近有滑雪板辙印,南面有好几个小小的人影在移动。
  “这边有哨兵。你得等到天黑,瑟尔瑞姆。”
  “是蒂帕的检查官。”他喘着气,咬牙切齿地说,随即转到一旁。
  我们返身飞越我们刚刚才翻过的那座小山丘,就近隐藏。在茂密的赫母树林中一座小谷地里躲藏了漫长的一天,赫母树的淡红的树桠给积雪压得低垂,围绕在我们四周。我们讨论了一个又一个行动计划,是沿着边境线往北方或南方走,以走出这个实在令人头痛的地区;还是上行,进入萨斯洛斯以东的山里;甚至朝北走,返回旷野,但几个计划都不可行。由于埃斯文的身份被暴露了,所以我们不能和先前一样,在卡尔海德公开露面。我们也没法秘密行走,没有帐篷,没有食物,精力不支。只有一阵猛冲越过边境,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我俩偎依在雪地树下黑暗的洞穴里,躺在一块彼此取暖。中午时分,埃斯文打了一会儿盹,我却饥寒交迫,不能入睡,迷迷糊糊地躺在同伴身边,竭力回忆起他曾经对我引用过的话:合而为一,生与死,躺在一块……这情景有点像先前在大冰川上的帐篷里,但是没有栖身之处,没有食物,没有休整,除了我们彼此相依为命外,一无所有,而且我们的伙伴关系也即将结束。
  到了下午,天空薄暮冥冥,气温下降。即使无风的洞穴,也变得寒气逼人,坐不住了,我们只好活动手脚。夜终于来临,我们乘着蓝幽幽的夜色,离开洞穴,在树木和灌木丛里爬行,爬过山丘,依稀可见边境线,沿着惨白的雪地有几个模糊点。没有灯光,没有动静,没有声音。眺望遥远的西南方,但见一座小镇的黄色微光闪烁,那是奥格雷纳的一座小小的集体农庄,埃斯文可以带上作废的身份证件上那儿去,至少能在国立监狱或者可能在国立志愿者农场里住上一夜。
  突然间,在最后的时刻——我才恍然大悟,明白了他要上哪儿去,去干什么。在此之前,由于自己的自私,再加之埃斯文的沉默,一直没有想到这点。我急忙说:“瑟尔瑞姆——等一等——”
  可是他已经走了,下山了:他本是一个出色的快速滑冰者,这次没有为我而留一手。
  他穿过雪地阴影,飞驰而去,形成一条长长的曲线。他离开了我,径直朝边境哨兵的枪口撞去。我想哨兵们大声警告或者命令他停下,某处冒出一道火光,但我说不准,反正他没停下,而是像一道闪电向栅栏急冲,还没有到达栅栏就被哨兵开枪射倒了。他们没有用声波眩晕枪,用的是袭击枪,那种古老武器一枪就爆出无数金属碎片。他们开枪将他置于死地。
  我赶到他身边时,他四肢长伸躺在雪地里,半边胸部都被打飞,奄[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奄一息了,滑雪板翘立在雪地里。
  我双手捧着他的头,对他讲话,但他毫无反应。
  他仅仅以一种方式回答了我对他的爱,那就是透过因知觉渐渐消失而沉寂又骚动的破碎大脑,用不能说话的舌头清晰地叫了一声:“阿瑞克!”随即归于死寂。
  他死了,我抱着他,蹲在雪地里。
  他们听任我呆了一阵,然后把我架起来,带上了一条路,与此同时把他运上了另一条路,我走向监狱,他走向黑暗。
  第二十章傻瓜的使命
  埃斯文在我们穿越戈布宁大冰川途中记的日记里纳闷为什么他的同伴羞于哭泣,即使在当时我也可以告诉他,与其说是羞于哭泣,还不如说是害怕哭泣。现在,我穿过西洛斯峡谷,穿过埃斯文死亡之夜,走进寒冷的国度,远离恐惧。在那儿,我可以痛痛快快大哭一场,但有什么用呢。
  我被押回萨斯洛斯,囚禁起来,因为我与一个被放逐的人为伴,也许还因为除此以外,他们不知道拿我怎么办。从一开始,甚至在接到从艾尔亨朗的官方命令之前,他们就对我特别优待。我呆在卡尔海德的牢房,实际上是萨斯洛斯“当选领主塔楼”的一间摆有家具的屋子。我有火烤,有收音机听,一日五餐。屋里自然不舒适,硬板床,薄铺盖,光秃秃的地板,冷冰冰的空气——同卡尔海德的任何房间没有两样。不过,他们派来一位医生替我治病,医生动作轻柔,声音温和,使我感到惬意,这在奥格雷纳可享受不到。医生进来后,我想门就一直没锁上,当时是敞开的,我希望门关上,因为穿堂风扎痛了我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