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美]厄休拉·勒奎恩    更新:2021-12-05 01:48
  我们以唯一能接触的方式接触过对方,到此为止,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做得好。
  那天夜晚我们又谈了一会儿,他问我女人像啥,我觉得难以启齿。以后几天我们彼此都拘谨慎微。两人之间深藏的爱毕竟容易造成深深的伤害。那天夜晚之前,我从未想到过会伤埃斯文的心。
  既然障碍已经消除,而我们的交谈与理解仍然不敢越过雷池半步,我就觉得难以忍爱了。因此,两三个夜晚后,我们吃完晚饭——是一顿难得的美餐,喝稀粥,以庆贺我们当天走了20英里——我说道:“去年春天,在角落红楼那天晚上,你说你希望多了解点无声语言。”
  “是的,我说过。”
  “你想我教你说吗?”
  他笑了起来:“你想抓住我说谎吧。”
  “如果你对我说过谎,那也是很久以前在另一个国家的事了。”
  他是个诚实的人,但爱转弯抹角。他被我的话逗乐了,说道:“在另一个国家,我也许会告诉你别的谎言。但我以为在我们加入艾克曼同盟之前,你被禁止把心灵语言教授给……当地人。”
  “不过,我乐意教,如果你喜欢的话,如果我有这个能力的话。虽然我不是教育家。”
  “有这门技巧的专门教师吗?”
  “有的。但在阿尔特纳星上面。那里的人天生很高的敏悟力,据说婴儿还在胎腹里,母亲就把心灵语言传给他们了。我不知道婴儿们回答什么,但我们大都要通过学习,仿佛它是一门外语似的。”
  我想他懂得我提出教他心灵语言的动机所在,并且很想学习,于是我们就开始了。
  我尽量回忆自己12岁时的学习过程,我告诉他澄清大脑,让其一片黑暗。不用说,他做起来犹如我小时那么迅速,那么彻底,他毕竟是个敏悟的汉达拉人。接着我对他讲心灵语言,尽量说得清晰。没有结果,我们又试一次。由于人只能先听到心灵语言,自己潜在的心灵传输能力被清晰接受的心灵语言所激活,然后才能说出心灵语言,所以我必须首先让他接受。我试了半个小时,绞尽了脑汁。他显得沮丧。“我
  以为很简单呢。”他承认道。我们俩都累得疲惫不堪,那一夜只好做罢了。
  下一次练习也没有成功。我回忆起,老师曾讲过在心灵传输术之前的人们,会在“梦中传递信息”,于是我试图在埃斯文酣睡时向他传输心灵语言,但仍不奏效。
  “也许是我这个种族缺乏这种能力,”他说,“我们有的是流言蜚语来造出一个代表这种能力的字眼,但说到我们之间心灵传输的证据,我却不知道一个。”
  除了天生的通灵者外,通灵能力虽然具有生理基础,却是心理方面的能力,是文化的产物,是使用大脑的副效应。在相同的环境下,抽象思维,种种社会的相互作用,错综复杂的文化调节机制、美学与伦理观念,这一切都必须达到一个相当高的水平,才能进行心灵传输,才能启动潜在的通灵机制。”
  “也许我们格辛人还没有达到那种水平。”
  “你们远远超过了,然而这与运气有关,正如创造氨基酸一样……或者说在文化层面上进行类比——仅仅是类比,但类比可以举一反三——譬如,科学方法,在科学中使用具体、实际的技术。艾克曼同盟有些民族拥有高度发达的文化、复杂的社会、哲学、艺术、伦理,先进的生活方式,并在上述领域取得了伟大成就,然而他们却连精确地称一块石头都没有学会。当然他们能够学会的。只是50万年以来,他们根本没有学……有些民族的数学糟透了,只会最简单的加减乘除。他们人人都具有理解微积分的能力,但就是没有去学。实际上,我的同胞地球人类在大约3000多年前愚昧得连零都不会使用。”埃斯文一听,惊讶得直眨眼睛。“至于格辛,我感到好奇的是,我们其余人是否可以发现自己具有预见能力——是否这也是大脑进化的一部分——如果你们愿意教我们这种技术的话。”
  “你觉得这是一种有用的技能吗?”
  “是指准确预见能力吗?那当然是——”
  “你也许不得不相信,正因为它无用,才实践它。”
  “哈尔斯,你们汉达拉哲学令我神往,但我有时也纳闷,它是否仅仅是由一种悖论发展成一种生活方式……”
  我们再次尝试心灵语言。在此以前,我从未向毫无反应的人重复传递过心灵语言,因此我们又失败了,我觉得自己像个异教徒在祷告。不一会儿,埃斯文皱着眉头说:“我是个聋子,聋得像块石头。咱们还是睡觉吧。”我同意了。于是,他熄了灯,喃喃自语对黑暗的赞美,我俩钻进睡袋,顷刻之间他就酣然入睡,仿若游泳者滑进黑沉沉的水里。我感觉到了他的熟睡,仿佛是我自己熟睡似的:通灵感应产生了,于是我在睡意朦胧中又一次向他传输心灵语言,呼唤他的名字——“瑟尔瑞姆!”
  他猛然坐起来,在黑暗里大声呼叫:“阿瑞克!是你吗?”
  “不是,是金利,我在跟你讲心灵语言。”
  他喘了口大气,沉默良久。随即他摸索夏帕炉,开亮灯,一双乌黑的眼睛凝视着我,眼神充满恐惧。“我做了个梦,”他说,“梦见我回老家了——”
  “你听见了我说心灵语言。”
  “你呼唤我——但是我的兄长也在呼唤,我听见了他的声音。他早已作古了。你呼唤我——你呼唤我瑟尔瑞姆吗?我……这比我想像的还要可怕。”他摇了摇头,仿佛要抖掉梦魇似的,然后把头捧在双手里。
  “哈尔斯,对不起——”
  “别叫我哈尔斯,就叫我的名字吧。既然你用一个死人的声音在我的灵魂里讲话,那就叫我的名字吧!难道他会叫我‘哈尔斯’吗?哦,我明白了这种心灵语言不可能撒谎的道理。真可怕……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再跟我讲吧。”
  “等一等。”
  “不,讲吧。”
  他带着急切而又恐惧的目光望着我,于是我对他讲:“瑟尔瑞姆,我的朋友,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我以为他没有听懂,但他听懂了。“哈,有的。”他说。
  过了一会儿,他控制自己,平静地说:“你说的是我的语言。”
  “但你不懂我的语言。”
  “你说过,有些词我懂……不过,我想像这是一种心灵相通——”
  “这是通灵术的另一个奥妙,尽管彼此并非没有关联。今夜通灵术给我们的就是这种关联,但在严格意义上的心灵语言里,大脑神经的言语中心激活了,而且——”
  “别,别,别讲了。这个今后再告诉我吧。你干吗用我兄长的声音讲话呢?”他的声音显得紧张。
  “这个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说一说他的情况吧。”
  “不值一提……他是我的亲哥哥,叫做阿瑞克·哈尔斯·瑞伊尔·埃斯文,比我年长一岁。他本来会成为埃斯特领主的。要知道我……我离开老家,正是因为他的缘故。
  他死了有14年了。”
  我们彼此久久地沉默。我无从知道,也不能问他的话中之话是什么。他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价,才说出这么一点儿来。
  我终于说:“对我讲吧,瑟尔瑞姆。叫我的名字吧。”我知道他会讲了:默契已经达成,或者用行家的话说,语言已经相通,当然目前他还不知道如何主动消除障碍。如果我是倾听者,我就能听见他在思维。
  “不行,”他说,“肯定不行,现在还不行……”
  然而,无论他感到多么惊骇、敬畏、恐惧,都不能长久地抑制他那如饥似渴、不可满足的求知欲。他再次关灯后,他在我心灵深处结结巴巴地说——“金瑞——”即使说心灵语言,他也说不准“?”。
  我立刻回答。他在黑暗中发出一种含糊不清的恐惧声,其中带有一分满意。“够了,够了。”他高声说。不一会儿,我们各自安眠了。
  他学得很艰难,并非因为他缺乏天赋,或者说老是开不了窍,而是因为通灵术深深地搅动着他的心灵,他又不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迅速学会了建立障碍,但我不敢肯定他是否觉得能指望这些障碍。许多世纪以前,当第一批通灵术导师从洛克纳星球返回,向我们传授“最后的技艺”的时候,也许我们所有人都有同样的感受。也许一个格辛人具有独一无二的完整性,觉得心灵传输语言破坏了完整性,践踏了统一性,因而令他难以容忍。也许这是埃斯文自己的禀性使然,直率与矜持并存,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来自更深遂的沉默。我听见我的声音变成一个死人的声音,他的兄长的声音在对他说话。在他和他的兄长之间,除了爱与死亡之外,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隐秘,但我知道,每当我向他传输心灵语言时,他内心就显示出一丝畏缩,仿佛我触及到了一个伤口似的。所以,我们之间建立起来的心灵交融固然是一种默契,但这种默契晦暗朦胧,既不能显示黑暗的程度,也透不进更多的光亮(正如我所预料的)。
  日复一日,我们在冰原上向东爬行。我们到达旅途中点的时间预定是第35天,即4月21日,然而到了这一天,我们却远远没有达到旅程的一半。雪橇里程计倒显示我们已经走了400英里,但估计其中仅有四分之三行程是在真正前进,因此我们只能大概估计还剩下多少路程。我们艰难地攀登大冰川时,耗费了太多的时间与给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