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美]厄休拉·勒奎恩    更新:2021-12-05 01:48
  他满载而归,背上背了一只黑如煤烟的大口袋,口袋里塞满了包裹,好比圣诞老人下凡,清扫古老大地的烟囱。包裹里装满了野菜、干面包果、茶叶,还有一板板坚硬、红色、带泥土味的糖,这种糖是格辛人从植物块茎里提炼出来的。
  “你是怎么弄到的?”
  “偷来的,”这位昔日的卡尔海德首相边说边把手放在炉子上方烤火,他没有把炉温降低,看来连他也感到冷了,“在塔鲁夫偷的。险些被抓住。”
  “咱们先吃这东西,”我把一锅冰端到炉子上融化时,他说,“太沉了。”他先摆出来的大都是“超级营养食物”,这是各种高能食物混合,加入各种维生素、矿物质,去掉水份,压干,切成方块。在奥格雷纳语中它叫做吉面——米西,我们也跟着这样称呼它,尽管我俩是用卡尔海德语交谈。这种食物足以维持我们60天的最低标准消耗量:一天一磅,即一方块。埃斯文洗了澡,吃了晚饭,然后坐在炉边。那天夜里他在炉边坐了很久,细细盘算我们拥有多少食物,如何才能细水长流。
  最后他终于计划好了我们的配额,于是他一骨碌滚到睡袋上面,睡着了。夜里我听见他的梦语,尽说些数字,什么重量呀天数呀距离呀……
  我们大概要走800英里路程。头100英里往北或东北方向,要穿过森林,翻越山本森山脉最北端的横岭,抵达大冰川,也就是大冰原。据埃斯文推算,我们可以翻越那些崇山峻岭到达大冰原,或者从一座山坡下到冰原上,或者爬到冰原的一座冰坡上。然后,我们将沿着大冰川往东行走大约600英里。行至戈森海湾附近冰川边缘又往北延伸时,我们就走下冰川,朝东南方向穿过森西沼泽地,走最后50到100英里,到达卡尔海德边境。
  走这条路线,我们从始到终都可以避开有人烟的或可住人的地区。我们不会遇上任何检查官,这无疑是至关重要的。我没有证件,埃斯文说他的证件即使再伪造,也不能蒙混过关了。在一般情况下,我倒可以扮作格辛人混过去,但如果有人追捕我,那么我无论如何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因此,在这方面埃斯文提出的办法是切实可行的。
  第二天,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包、装雪橇时,他说:“假如你启用宇宙船,可能什么时候到?”
  “根据飞船在太阳系轨道上与格辛星的相对位置,从8天到半个月不等。目前飞船可能处在太阳的另一侧。”
  “不能快一些吗?”
  “不能再快了。‘纳芙尔’飞船自身的动力装置在太阳系失效了,只能靠火箭驱动,至少要花8天时间。干吗要问这个?”
  他拉紧一节绳索,打了个结,然后回答:“我在考虑是否可以请你的星球帮助,看来我的星球已经无能为力了。在图鲁夫有一座无线电信标。”
  “功率多大?”
  “不太大。最近的一座大型无线电发射台在库胡米市,离这儿南面大约400英里远。”
  “库胡米是一座大城市吗?”
  “住有25万人。”
  “我们不得不或多或少借助于那座发射台,然后至少要躲藏8天,会惊动萨尔夫的……把握性不大。”
  他点了点头。
  我将最后一袋野菜搬出帐篷,然后说:“要是那天晚上在米西洛瑞时我呼叫飞船——你叫我呼叫的那天晚上,我被逮捕的那天晚上……但当时我的发报机在奥布梭手里,我想现在仍在他手里。”
  “他会使用吗?”
  “不会。即使他胡乱摆弄,也不可能撞上运气。它的联动装置太复杂了,要是我使用就好了!”
  “要是早知道那天他们的把戏结束就好了。”他说着莞尔一笑。他不是吃后悔药的人。
  “我想你早就知道了,但我当时不相信你。”
  雪橇装好后,他坚持主张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们什么都别做,养精蓄锐。
  他躺在帐篷里,在小笔记本上用卡尔海德小字垂直草书疾写。这一个月来他没能天天记日记,因此心里很不了然。他记日记相当认真,我想这既是对他的家族即艾斯特大家族的一种责任,也是心系家族的一根纽带。然而这是后来我才了解到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写的什么。
  他迷糊糊地望着我说:“要是去年我知道你的船就好了……为什么他们只送你一个人到这颗星球上来呢?”
  “到一颗星球去的第一位特使总是只身前往的。一个外星人是一种稀奇,两个外星人就是一种侵略了。”
  “那么第一位特使的生命是无足轻重的。”
  “不对,艾克曼真的不轻视任何人的生命。正因为如此,才宁愿让一个人奔赴危险,以免两人或二十人都担生命危险。不管怎么说,是我主动要求干这差事的。”
  “危险之中自有荣誉在。”他显然说了句谚语,接着又温和地添了一句,“我们到达卡尔海德时,也就是载誉而归了……”
  他伏案疾书,神情专注,耐心得简直近乎于固执了。当时我从高高地站在脚手架上,给石缝抹灰浆的那个疯国王身上看到的就是这种执著。
  翌日黎明时分,没有风,我们足蹬雪鞋,冒着雪花出发了。山上铺着积雪,柔软、光洁,从未被践踏。雪橇载得满满的,埃斯文估计要拉的总重量超过300磅。尽管雪橇像一只设计精巧的小艇,使用轻便,但在蓬松的雪地里拖起来却举步维艰。雪整天下个不停。我们停下来两次吃点东西。山野茫茫,无边无际,万籁俱寂。我们走呀走,不知不觉到了黄昏,便在一座山谷露营。根据雪橇上的里程计,我们走了差不多15英里。
  先前我对埃斯文的信任与其说出于内心,还不如说带几分勉强,但现在我完全信服了。70天后我们就会到达卡尔海德。
  “以前你这样旅行过吗?”我问他。
  “是指坐雪橇吗?经常。”
  “长途跋涉吗?”
  “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在克姆冰川上走了好几百英里路程。”
  “去干什么呢?”
  “猎奇,探险。”他迟疑了一下,淡淡一笑说,“拓展复杂、奥妙的智慧生命领域。”他援引我曾引用过的一句艾克曼智慧小语。
  “哈,你在自觉地拓展生命固有的演化范围,拓展的一种显示就是探索。”我俩坐在温暖的帐篷里,一面喝着热气腾腾的咖啡,一面闲谈着,等待野菜粥煮开。
  “说得对,”他说,“我们一行六人,都是年轻小伙子。我和我兄弟来自埃斯特,还有四个朋友来自斯托克。旅行没有特定目的。我们想亲眼见一见特瑞曼德尔,那是一座高山,巍然耸立在冰川之上。从陆地上见到它的人不多。”
  稀粥煮好了,它不同于普利芬农场的粮稀粥,味道颇像地球上的烤板栗,滚烫喷香。我吃得浑身暖融融的,心里乐滋滋的,说道:“埃斯文,我在格辛吃到的美味佳肴总是同你一块享受到的。”
  “可不是在米西洛瑞那次宴会上。”
  “是呀,不是……你讨厌奥格雷纳,是吗?”
  “懂得烹调的奥格塔人寥寥无几。讨厌奥格雷纳吗?不,我怎么会呢?一个人怎么会讨厌一个国家,或者热爱一个国家呢?蒂帕倒爱说教,我不会玩弄这种伎俩。热爱自己的国家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仇恨别的国家吗?这并不好,这只是一种自恋吗?自恋没有什么不好,但不能让其成为一种伦理道德,一种原则……”
  然而,他又谨慎地补充道:“不厌恶坏政府的人是傻瓜。世界上果真有好政府的话,那么替它服务一定是一种巨大的快乐。”
  在这点上我们彼此的心灵相通了。“我多少知道一点这种快乐。”我说。
  “是呀,我也这样判断的。”
  我用热水洗干净饭碗,将残渣倒出帐篷带阀活动门外。外面一片漆黑,从阀门泄出朦胧的椭圆形光柱,依稀可见雪花纷飞。我们又密封在干燥、温馨的帐篷里,铺开睡袋。埃斯文大概说了句“艾先生,把碗递给我”之类的话,我逗趣道:“穿越戈布宁冰川期间我将成为‘先生’吗?”
  他抬起头来笑着说:“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
  “我名叫金利。”
  “我知道,你叫我家名。”
  “我也不知道怎样称呼你。”
  “叫我哈尔斯吧。”
  “那么叫我艾——谁直呼你的教名呢?”
  “同族的兄弟们,或者朋友们。”他说道,而且说得远不可及,在一座八英尺宽的帐篷里离我有两英尺远。我无言以对,便钻进皮毛睡袋里。“晚安,艾。”外星人说,另一外星人也说:“晚安,哈尔斯。”
  一个朋友。在一个朋友随月亮阴阳圆缺可能成为恋人的星球上,朋友究竟是什么呢?深锁在自己的雄性里的我,肯定不是朋友:不是瑟尔瑞姆·哈尔斯的朋友,不是他那个种族中任何人的朋友。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既非男人又非女人的人还是阴阳人,无论是在魔手的点化下呈周期,随月亮圆缺而变性的人,还是在摇篮里就被偷梁换柱,变性的人,他们都不是我的骨肉同胞,不是我的朋友,我们之间没有爱可言。
  我们睡了。我醒来一次,听见雪密集地落在帐篷上,发出轻柔的滴嗒声。
  埃斯文天一亮就起床做早餐了。太阳升起来了,给山谷边缘灌木丛顶上镀上一层金辉,我们装好雪橇,出发了,埃斯文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雪开始在雪橇上面结一层硬壳,每到开阔的斜坡,我们就跑步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