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7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24
  这一宣教转折,是帝国君臣在反复辟中的策略转变。
  秦奉法治,更兼为政求实,对王道德政历来嗤之以鼻。虽然,秦政理念认为法治才是真正的德政爱民;但是,由于王道德政已经成为先秦治国理论的一大流派,且其主旨与法家格格不入,故而秦政从来不屑提起德功德政,更不言德治。此时为何有此一变?根基在时势之变也。秦一天下之后,六国贵族与儒家门派对秦政的攻讦有一轴心言论,便是“暴政失德”。这一攻讦性评判,既因秦政文告从来不屑言及德政而使民众有所惶惑,又因复辟势力的日渐活跃而大有加剧之势;尤其是焚书坑儒之后,秦不言德,似乎已经成了秦政本身无德的一个表征。对此,政治嗅觉极为敏锐的帝国第一代君臣不可能没有觉察。当此之时,正面涉及秦之德政,自然成为一种时势所必须的策略,一种反击复辟的宣教方略,而非秦政真正与迂腐的王道德政同流合污。
  纵观嬴政皇帝的历次大巡狩,其艰难险阻每每令人惊叹不已。
  嬴政皇帝之大巡狩,跋山涉水屡抵边陲,却从来没有涉足过富庶繁盛之地。每次出巡,中原的洛阳大梁新郑的风华地带都是必经之路,却没有一条史料记载过嬴政皇帝在此间的逗留。旧齐之临淄,更是天下赫赫大都。嬴政皇帝两赴旧齐滨海,却都没有进入临淄。东临碣石,濒临燕国,嬴政皇帝也没有去燕都蓟城徜徉一番。五次大巡狩,第一次赴陇西北地与上郡,三地俱为蛮荒边陲,俱为连绵大山,路况最差,气候最恶,又兼有匈奴游骑袭击之风险,安有舒适可言哉!第二次大巡狩,几乎整整一年皇帝都在外颠簸。登泰山封禅,而骤逢“风雨暴至”,以至只有在五棵大树下避雨。当代人皆知,雷电风雨之中在大树下避雨是极为危险的,而其时之嬴政皇帝不知此等科学道理,幸未被雷电击中,何其大险也!后过江水,则“逢大风,几不得渡”,连随身玉璧也颠簸沉入江水。再从湘水登衡山,“遇风浪,几败溺”,也就是说,险遭沉船而淹死。因有此等大险,所以这次大巡狩“至此山而免”,才踏上了归程。
  如此奔波一年,刚刚过了冬天,嬴政皇帝又立即再度出巡。这第三次大巡狩更险,方出函谷关,便在三川郡博浪沙路段突遭大谋杀——旧韩世族公子张良带其结交的力士,以一百二十斤大铁椎猛击行刺!若非误中副车,嬴政皇帝很可能就此归天了。归来途中,嬴政皇帝为一睹当年长平大战之胜迹,硬是舍弃了相对舒适平坦的河内大道,而穿越了崇山峻岭的上党山地,其崎岖艰难无须描述。年余之后,嬴政皇帝微服出巡关中,夜行兰池宫外,又突遭数名刺客截杀。《史记·秦始皇本纪》对遇刺险境只有淡淡两字:“……见窘。”就实而论,随行有四名高手武士力战护卫,尚且陷入窘迫之境,可见其性命之险!
  第四次长距离大巡狩,又是直接抵达滨海之碣石门。那时的滨海地带,是人迹罕至的荒莽边陲,与今日之沿海万不能同日而语,其艰难险阻多矣!碣石门事完,嬴政皇帝又奔西北而去,进入匈奴流窜的北边之地巡视,部署完军政大略后,又从河西高原的荒莽上郡返回咸阳。
  后世皆知,秦帝国之驰道、直道、郡县官道相交错,交通网络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便捷。若嬴政皇帝的大巡狩只走大道,应该是极为快捷且相对舒适的。然实际情形却恰恰相反,嬴政皇帝足迹所过,十有八九都是没有大道的险山恶水,其迂回绕远自不待言,其艰脸难行更是亘古未见。姑且以大数计之,平均每次大巡狩以万里上下计,则五次大巡狩便是五万里上下。若再加上秦王时期的三次出行,七八万里之数当不为夸大也。在以畜力车马为交通工具的时代,在华夏山川I之绝大部分尚未开发的时代,要走完七八万里山水险地谈何容易。
  嬴政皇帝五十岁劳碌力竭,岂非古今君王之绝无仅有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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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三篇刻石,皆以韵断意。《史记·秦始皇本纪·索隐》云,前两篇为三旬一韵,琅邪台文为两句一韵。
  三、隆冬时节的嬴政皇帝与李斯丞相
  从频阳归来,嬴政皇帝第一个召见了丞相李斯。
  皇帝直截了当地对李斯提出了一个主张:停止骊山陵与长城两大工程的远途徭役征发,骊山陵教内史郡老秦人修建,长城各段由附近郡县征发修建,中原与旧楚地不再征发徭役。末了,嬴政皇帝问了一句:“丞相思之,是否可行?”李斯默然思忖良久,终于一拱手道:“陛下,此策虽好,有利于安定民心,然却难以实施。”嬴政皇帝很是惊讶:“为何难以实施?有人阻挠?”“大秦律法严明,安得有人阻挠哉!”李斯摇头叹息了一声,又道,“陛下多年执掌大政,可能忽视了关中人口的变化。据老臣所知民户数,目下之关中人口总共五百万上下;其中,老秦人只占两成左右,堪堪百万人而已,且大多为老弱妇幼;其余七八成多,都是近十年迁入的山东人口,计四百万余。若以关中民力修建骊山陵,老秦人实则无可征发。所能征发者,依然是迁入关中的山东六国贵族与平民人口。然则如此一来,骊山陵工地则有可能成为骚乱动荡之根源。”嬴政皇帝惊讶道:“何以有此一说?”李斯道:“灭六国之后,骊山陵开始大修,集中了十万余六国罪犯,人云刑徒十万也。若再将迁入关中的六国贵族青壮征发于骊山,则骊山将聚集数十万山东精壮人口。若六国贵族趁机生乱,便是肘腋之患。此前,已经有黥布作乱,陛下安得不思乎!”嬴政皇帝默然了,良久,大是困惑地问了一句:“怪亦哉!关中老秦人如何快没有了?”
  “陛下龙行虎步,无暇顾及细节矣!”李斯怅然一叹,提起案头大笔在备用的羊皮纸上边写边道,“陛下想想:以秦昭王后期领土计算,老秦人总共千万上下;其中陇西、河西、巴蜀、关外几郡人口,大约占秦人六成,有五百万上下;关中腹地人口,大约占秦人四成,有三百万余。关中腹地这一半人口,加上整个陇西数十万人口,是真正的嬴秦部族,也就是老秦人了。自灭六国大战开始,秦国主力大军连同咸阳及各要塞守军,再加皇室与各种官署护卫军士等,总数是将近百万。这一百万之中,真正的老秦人至少占去七成上下。如此,以全部秦人总数计,大体是十人一兵;而若以秦国成军人口基数计①,则已经是两男一兵了,到顶了。平定六国大战中,秦军将士战死三十余万,后续征发又如数补入,这就是一百三十余万了。平定六国之后,又征发三十余万民力进入南海,其中八成是秦人男女;再加几次征发老秦人赴北河守边,又有几次与山东人口互换迁徙。总体说,关中迁出的老秦人计一百余万,入军带前后伤亡八十余万,总计两百余万……目下之关中老秦人,除了在军男子,八成都散布到边陲去了……”
  嬴政皇帝第一次长长地沉默了,脸色阴沉得可怕。
  也是第一次,嬴政皇帝没有理睬李斯,一个人径自转悠出去了。及至外厅值事的蒙毅察觉有异而匆匆进入书房,李斯还一个人木然坐着不知所以。蒙毅低声道:“丞相连日劳碌,回去歇息也。陛下若有事,我及时知会便了。”李斯长叹一声道:“蒙毅啊,大秦新政该有所盘整了。皇帝忧心,老夫也是寝食难安也!”蒙毅一时无对,李斯也就一拱手踽踽去了。
  寒风料峭,嬴政在那片皇城仅有的胡杨林中转悠着,第一次觉得有一丝凉意爬上了脊梁,渗入了心脾。秦人从马背部族鏖战到诸侯,再鏖战到战国,再鏖战到天下共主,靠的是甚?靠的是打不垮的以嬴秦部族为轴心的老秦人!数百年来,无论如何艰危局面,秦国都能坚挺过来,全部的根基都在于精诚凝聚万众一心的老秦人,在于无可撼动的嬴秦轴心。而今,嬴秦部族一朝消散了?老秦人一朝消散了?竟只有关中腹地的百万老弱妇幼了?果真如此,天下一旦有事,关中一旦有变,秦政之底气何在?嬴政啊嬴政,若非李斯近日算账,你还是懵懂不知所以也。多少年来,你忙于运筹大战场,忙于运筹创制文明,尽情地挥洒着老秦人,老秦人被征发成军,老秦人被派往南海,被派往北河,被派往淮北淮南,被派往辽东,被派往一切应该镇抚的地方……老秦人无怨无悔,总是高呼着那句“赳赳老秦,共赴国难”的老誓言,义无反顾地走出函谷关,义无反顾地踏上陌生的土地,将自己丰腴富庶的故乡留给了昔日的敌人……若是天下安宁秦政无事,骄傲宽厚的老秦人或可在青史留下巍巍然一笔。然则,如今是复辟暗潮汹涌猖獗,种种迹象都预示着六国贵族在密谋举事,要恢复他们失去的山河社稷!若果真面临与复辟势力的生死决战,嬴政啊嬴政,你手中的力量何在?若有三百万老秦人在关中,嬴政何惧天下复辟骚乱?今日如何,你这个皇帝在关中连十万兵力也拉不出来了,何其大险也!以战国强力大争之惯性,六国贵族的复辟大潮必然再次到来,没有再次决战的胜利,大秦新政便不能真正地巩固。今日看来,这已经是大势所趋之必然了。然则,果真决战之日来临,大秦何以安天下?
  仔细想来,嬴政深深地懊悔了。悔之者何?大大低估了复辟势力的顽韧抵抗也。身为总领天下的皇帝,你嬴政全部用尽了后备力量,消散了秦政的轴心力量,而只全力以赴地创制文明盘整华夏抵御外患,竟没能给镇压复辟留下最为可靠的一支生力军,如此短视之嬴政,何堪领袖天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