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8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23
  一人高声应答,众人窃窃哄笑。
  “胡说!”老人呵斥一声,后生们悄悄地没了声息。老人转身一拱手道,“先生见笑了,方才陈胜两句狂话,后生们笑闹于他,非当真也。就实说,陈胜后生可怜也!耕田没了,庄院没了,父母没了,十五岁便做了孤苦佣耕,八年过去,而今连妻也还没娶哩!”
  “如何?他没房子没地?”白胖黄衫者惊讶了。
  “他没有谁又有了?我等都一样,能娶妻者没几个!”一个后生高声嚷嚷。
  “大秦律法,每丁百亩耕田。如何能没了?”黑瘦黄衫者大皱眉头。
  “一言难尽也!”老人长叹一声,“先生还是莫问的好,说不清。”
  “老伯呵,”白胖黄衫者恭敬道,“我等农家士子,揣摩推究的正是农事,相烦说与我等。即或涉及官府,我等士子也当为民请命,上书郡守决之。”
  “一言难尽也!”老人还是一声长叹,“说起来,法是好法,官是好官,皇帝也是好皇帝。可法也好,官也好,皇帝也好,管得了白昼,管不了黑夜呵。律法明令,每丁百亩耕田不假,但都叫人撬走了。没地了,只有给地主做佣耕,挣几个血汗钱过日子。就说陈胜后生,原先家道多好,自父母兄妹暴死,好端端二百亩肥田硬是被撬走了……命也!奈何?”
  “老伯,何谓撬走?”黑瘦黄衫者目光炯炯。
  “不说了不说了。”老人站起身大喊一声干活,径自走进麦田去了。
  “不能说!”一个后生低声一句,也匆匆走了。
  眼见农人们纷纷走进了麦田,黑白黄衫者沮丧地对望一眼,也站起身来,踽踽离开了井台。将近地头,突闻身旁麦田低声一句:“先生跟我来!”两人回头,只见一个身影正俯身田垄麦浪间快步而去。黑瘦者一点头,两人立即俯身飞步赶去。片刻之间,前行身影停在了一道废弃的干涸沟渠中,两人也跟着跳了下去。
  “足下便是那个陈胜兄弟?”黑瘦者一拱手。
  黝黑的光膀子后生一点头,低声急促道:“先生果能上书郡守?”
  “能!”黑瘦黄衫者肃然点头。
  “好!我说,我不怕!”陈胜胸脯急促地起伏着,“撬走民田的,不是官府,不是商贾,是韩国老世族!颍川郡有三个县,都曾经是老韩国丞相张氏的封地。韩国没了,张氏变成了大商,经年在老封地寻机买田,颍川郡一大半土地都成了张氏暗田!农人住的房子种的地,明是自家的,其实都是张氏的!”
  “张氏后裔何人?”
  “都说是公子张良,长得像妇人,心肠如蛇蝎!”
  “为何不敢说?”
  “谁敢泄约,有刺客来,迟早没命!”
  “买地价公平么?”
  “公平个鸟!他说原本便是封地,给你几个钱已经便宜你了!”
  “如此买卖,老百姓也信?”
  “他们说,秦人江山长不了。流言纷纷,老百姓知道啥,能不信么!”
  “买卖耕田可有书契?”
  “有!是密契。”
  “何等样式?”
  陈胜二话不说,转身几大步走到一片荆棘丛生的沟岸前,打量片刻俯身便刨,手臂顿时划出一片血珠。黑瘦黄衫者哗啷抽出短剑道:“兄弟不能带血太多,你指点便可,我来。”陈胜直起腰大手一圈:“挖开这一坨草木,撬开一方石板。”黑瘦者立即挥起短剑,三两下贴地扫断了一大片荆棘草木,而后俯身挖土,动作利落之极。不消片刻,石板显出。白胖黄衫者立即跃上沟岸望风,说声周遭没人。黑瘦者立即将短剑插进石板缝隙,用力一撬,石板翻开,赫然显出了一只锈蚀斑斑的铜匣。陈胜俯身捧起铜匣,突然便放声痛哭:“爷娘魂灵在天!儿子再也不要忍了!”黑瘦黄衫者泪光莹然,紧紧地咬着牙关不说话。
  “这是我门唯一存物。”陈胜抬头,双手捧着铜匣交到了黑瘦者手中道,“除了先祖灵牌,便是二百亩肥田六次买卖的密契。陈胜徒然一身,无以供奉先祖,只好出此下策秘密埋藏。先生可将密契带走。先祖灵牌,敢请先生指定一个稳妥之地,陈胜但有活泛之时,自会相机取回!”
  “兄弟赤心,在下先行谢过。”黑瘦者肃然正色道,“兄弟先祖灵牌,我以密封铜匣存放颍川郡郡守处。我交兄弟一件信物,任时皆可取出。”说罢,黑瘦者从腰间皮袋掏出一方小小的圆形黑玉牌道,“兄弟谨记,此玉牌不得示人,只能交于颍川郡守。”
  “陈胜明白!”
  片刻之间,三人两道各自消失在茫茫麦浪之中了。
  旬日之后,一只快船从泗水南下,船头正站着两位游学黄衫人。
  从薛郡的泗水登舟南下,比驰道飞马慢了许多,却也从容了许多。但遇两岸农人耕耘整田,快船靠上岸边,两士子便与农人们攀谈起来。如此走走停停,五七日才出了薛郡进了泗水郡地界。这泗水郡乃鱼米之乡,其时之富饶远超江南岭南与吴越,原是楚国最为丰饶的淮北腹地。泗水郡北接巨野泽,南近淮水南岸的楚国故都郢寿,中有彭城、沛县、蕲县、城父等等富庶城池,堪称楚地第一郡。这一日快船过了胡陵渡口行得片时,遥遥一座大城在望。船头两黄衫人对望一笑,吩咐船工在前方渡口停靠。
  不消顿饭时光,快船靠上了一片浓荫下的岸边渡口。黑瘦黄衫人对老船工低声吩咐几句,便与自胖黄衫人一起举步登岸,径直走向距渡口不远的一座大石亭后的亭署。这是秦时的亭治所在,也就是乡以下管辖里(村)的基层治所。秦国郡县制对乡、亭两级基层治所都赋予了另一重使命:同时兼作接待来往公事吏员的驿站,并担负传邮公文职事。唯其如此,帝国郡县的乡亭治所大都设在水陆方便的渡口道口。两黄衫人堪堪走近大庭院前的车马场,便有一个持戈老亭卒迎了过来。
  “这是泗水亭。两位先生可是公务?”
  “我等乃颍川郡吏,路过贵亭,欲会亭长。”白胖黄衫人笑容可掬。
  “大人稍待。亭长,有官宾!”
  “听见了,来也!”大亭院中遥遥一声,声音洪亮浑厚。
  随着话音,大门中走出一人,身材适中面目开朗,头上一顶矮矮的绿中见黄的竹皮冠颇见新奇,颏下一副短须,使轻松的脸膛显得成熟而多智,其步态语调却给人一种类似痞气的练达。他脸上挂着自然的微笑,几乎是一出两扇大石门就遥遥拱手作礼而来,走到两人面前三尺处躬身笑道:“大人远道而来,多有劳苦,小吏有礼。”
  两黄衫人一拱手算作回敬。白胖者笑问:“敢问亭长高姓大名?”
  “有劳大人动问。小吏姓刘名邦,字季。叫刘邦、刘季都一样。”
  “刘亭长,我等欲在贵亭歇息两日,或有公务相托……”
  “好说!不歇息没公务,要我这亭治何干?刘邦绝不误事。”
  两黄衫人颇为高兴。这个亭长没有寻常小吏那种猥琐卑俗唯唯诺诺,既似官风又似侠道的干练,使人觉得如同面对一个老友一般。两黄衫人对望一眼,同时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刘邦侧身相让,一拱手说声大人请,便陪着两黄衫人走进了亭院,
  这是秦时通行的标准亭院:六开间,三进深,左右两分。第一进右三间,住六名传邮骑卒,左三间住一名管邮件的小吏。第二进,右三间是亭长室,左三间便是接待过路官吏的宾客室。第三进是后院,庖厨、库房、马厩与几名亭卒等均在后院。一进亭长室,两黄衫人刚刚坐定,刘邦高喊一声:“给大人上茶——”话音落点,一名年青小吏便捧着大盘进来摆上了陶壶陶碗,熟练地斟好了凉茶。黑瘦黄衫者默默饮茶,似乎不善言谈的模样。白胖黄衫者却与亭长颇为相得。
  “亭长这官儿做得颇有气象也!”白胖黄衫人颇有赞赏。
  “惭愧惭愧!小亭长既管官道传邮,又管十里之民,事不大头绪繁。不提着神气摆布,还真是乱麻一团哩!”刘邦天生地自来熟,话语叮当一连串。
  “亭长何时退出军旅?”
  “惭愧!在下没赶上为国效力,想吃军粮没混上。”
  “噢?亭长大都是退役百夫长做的也。”
  “回大人,”刘邦一拱手道,“简言之,一个老友举荐我做了县府外吏,跑腿办些小差。县令见在下尚还使得,适逢泗水亭长三年前病故,就叫在下补了缺。”
  “好!”白胖黄衫人一笑,“比老兵亭长做得好。”
  “大人夸奖,在下自当铭记!”
  “说说正事了。”
  “好!公务何事?要否本亭效力?”
  “先说小事。我有一宗邮件,要尽快传往咸阳。”
  “多大物件?公文还是器物?”
  “一只铜匣。不大。”白胖黄衫人比划着,却没有回答是否公文。
  “大人放心!我泗水亭传邮从未出过差错,除非写错了地名人名。”
  “好!亭长是个干才。”
  “只是大人需登录姓名、官职、传邮何物。成例,大人不必介意。”
  “那是自然。我乃少府尚书,姓张名苍,传邮册件一函。”
  “老二!记:少府尚书,张苍,册件一函——”
  呼喊落点,庭院立即传来高声应答,显然是一边复述一边写。
  “老二,是何官职?”白胖黄衫人有些惊讶。
  刘邦一阵大笑:“我的大人也!我亭长老大,传邮吏次之,岂不老二嘛!”
  白胖黄衫人扑哧一笑:“奇也!老二?还有老三么?”
  “有!一直到老十二。”刘邦呵呵笑着,“亭员十二,分为前老六,后老六。前老六是正吏,后老六是亭卒。邮卒、庖厨、马夫都算,统共老十二。”
  “亭长之治不像官署,倒像是江海风尘之门派了。”
  “大人有所不知。”刘邦几分诡秘又几分嬉戏地眨着亮闪闪的细长眼睛笑道,“杀猪杀尻子,各有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