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4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22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病倒。结识吕不韦后日月一变,他立即便硬朗起来,每日精神抖擞地斡旋于邯郸官场士林,还要与新婚的赵姬酣畅淋漓地卧榻折腾,直是生龙活虎。便是万般惊惧地逃赵回秦,立为太子的最初几年,他也丝毫未觉乏力,赵姬没有接回来时,依然时不时与妾妃侍女解饥消渴。然自父王骤逝,他即位秦王,便日复一日地弱不经风了。正在丰腴之年风韵万千的赵姬夜夜侍榻殷殷期盼,他情急如火热汗淋漓,可那物事却生生不举。赵姬脸上带笑抚慰,眼中的哀怨却使他无地自容……惟一使他欣慰者,国事蒸蒸日上也。吕不韦做丞相总政后展现出惊人的治国才能,秦国吏治整肃法令修明大局稳定,十数年蛰伏的秦国战车重新隆隆压向东方,年余之间灭周设立三川郡,又夺三晋三十余城;照此情势再有五七年,灭六国而一天下是完全可能的!若得如此,嬴异人纵是长卧病榻生趣全无,此生功业尚可对人道也……偏在他多愁常生感慨之际,陡然大军东败消息传来,他当时便是眼前一黑颓然倒了。看着一片浴血负荆的大将,嬴异人心惊肉跳。杀了他们无异于自毁长城,不杀他们无异于自坏法度,两难也!法令是秦国根本,大军将士是国家干城,两难也!吕不韦本有斡旋之能,可连他自己也被朝议卷入了错失罪责的追究之中,若是再主张宽政,便是违法为自己在内的罪臣开脱,却教他如何说话?吕不韦不能说话,秦国岂不大乱了?如此一路想来,便在老廷尉宣读决刑书后秦王须得例行定夺之际他昏厥了……
  “苍苍上天,秦国何罪至此也!”廊下枯立的嬴异人一声长叹。
  “禀报我王:文信侯求见。”
  “快请!”
  吕不韦脚步匆匆,脸上却是一团春风全然没有忧急之色,来到廊下便是一躬:“王体恢复,臣心安矣!”嬴异人惊讶道:“我心入焚,文信侯倒是无事人一般?”吕不韦悠然一笑:“举国阴霾,臣便做一丝光亮可也。”“文信侯用心良苦也!”嬴异人轻轻一叹低声道,“日间之事莫当真。走,进书房说话。”
  两人书房坐定。侍女煮好茶,便得示意掩上门退下了。嬴异人立即移席吕不韦对面急色低声问:“如今乱局却是如何处置?”吕不韦道:“我王且定心神。今日之局难则难矣,并无乱像。难点一解,新局便开。”“还不乱么?”嬴异人既疑惑又惊讶,“大将戴罪,举朝有失,朝会惶惶,法司抵牾,我心两难,举朝无挽得狂澜之人,乱得不够么!”吕不韦肃然一拱:“臣请挽此狂澜!”“我的丞相也!”嬴异人更急,“你已陷罪,被廷尉拟议削爵夺地以抵罪,以罪责之身,理同案乱局,如何服众也!”“我王有所不知。”吕不韦从容道,“臣陷指责,乃着意为之。”“如何如何?着意为之?”嬴异人急得几乎凑到了吕不韦鼻子底下。吕不韦点头道:“我王但想,日间朝会时,各方陈情可有虚假?”嬴异人摇摇头:“有凭有据,令人信服。”吕不韦道:“惟其如此,大势可明。大军在外征战,臣居中枢掌控全局。若臣置身事外,分明便是不做事只整人也,朝野何人信得?为政之道,权责一体也。大权亦当大责。惟臣不避罪责,方得举朝同心也。削爵夺地之罚,乃臣拟议,非老廷尉本心也。惟臣领罪,罪当其责,而臣能言也!惟臣能言,何惧狂澜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文信侯……”嬴异人哽咽了。
  “王心毋忧。一侯一地之失,于臣何足道哉!”
  “如此说来,大将斩刑也是你意?”
  “刑罚依法,非臣本意。公诸朝堂,臣之意也。”
  “其意何在?”
  “试探朝议,以定后来。”
  “如何评判?”
  “人皆恻隐,事有可为。”
  “然秦法如山,大父昭王有定法铁碑,如何为之?”
  “回旋之策不难。难在我王之心。”
  “难在我心?!”
  “我王若以秦国兴亡大局为重,不拘泥成法,事则有为。我王若以恪守百年法统为重,以为成法不可稍变,虽有良策,亦难为之。此谓难在王心也!”
  “文信侯差矣!”嬴异人又着急起来,“秦法之变,当年我在邯郸也有所思,你岂不知!为今之难,不在当不当变,而在变之方略与理由!理由不足,朝野视你我蓄意颠覆国本,却如何变得了也!”
  “我王定心,臣岂无策?”吕不韦微微一笑,趋前低声说得一阵。
  “啊——”嬴异人不禁笑了,“如此老策,我如何想它不到?”
  又说得片刻,心绪松泛的嬴异人便有了困顿神色,吕不韦便适时告辞了。一出王城,吕不韦轺车便直奔纲成君府,片时出来又是驷车庶长府、廷尉府、国正监府、御史府。直到曙光染红了咸阳城楼,吕不韦才疲惫地爬上了卧榻,日近正午离榻梳洗匆匆用饭,一盅绿菜羹未曾喝罢,蔡泽的公鸭嗓便在庭院呷呷起来。西门老总事正要阻拦蔡泽,吕不韦已经闻声搁下菜羹进了书房。
  “纲成君自觉如何?”吕不韦当头一问。
  蔡泽从腰间皮袋拿出一卷竹简摇晃着:“代人捉笔,自觉如何又能如何?终须你说也!”将竹简往吕不韦手中一塞便呷呷笑叫,“酒来!老夫一夜功夫,不来两爵亏也!”
  “何消说得!上酒!”吕不韦一边高声吩咐一边浏览竹简,片刻啪地一阖竹简,“主书立即抄录刻简,一式六卷!”
  “六卷?要流播天下么?”蔡泽不禁大是惊讶。
  “纲成君,如何操持你便莫问了。来!陪你一爵!”
  吕不韦精神显然见好,陪蔡泽没饮得一爵却是自己大咥一通,引得蔡泽皱眉苦笑呷呷叫嚷:“命也命也!你说老夫何事能得个正座?分明佳宾主咥,到头来却还是个陪咥,这有世事么?”吕不韦忍俊不住,噗地喷得一袖饭菜,狼狈之间哈哈大笑:“纲成君乐天知命,大福也!来!干此一爵!”蔡泽皱眉苦笑连连摇头:“不干不干,干了又是陪饮。”吕不韦益发乐不可支,大笑着自己干了一爵,便起身对主书叮嘱事情去了。蔡泽看得百般感慨,连连举爵大饮。及至吕不韦回身,蔡泽已经伏案醉倒了。
  三日之后,丞相府上书郑重送到了长史案头。看着两名书吏抬进一只铜箱,老长史桓砾不禁大奇,何等上书竟装得一箱之多?未及发问,丞相府主书便拱手禀报:“此箱文书十三卷。丞相上书为正卷。其余十二卷为附件,乃诸大臣查勘陈述之实录、蒙骜等将之陈述实录,已经各位当事大人订正,一体呈上秦王定夺。”老桓砾大惊,秦王已有诏书命吕不韦统摄裁处战败罪责,此等上书之法不是推卸职责胁迫秦王么?吕不韦素来不是畏事之人,这次要退缩了么?心下纷乱揣测,脚步却是匆匆进了秦王书房。嬴异人得报,立即从寝宫赶到书房,看着桓砾打开铜箱泥封相印将竹简一卷卷陈列,只拿起首卷吕不韦上书认真看了起来,片刻阖卷断然吩咐道:“老长史,立即按照丞相上书主旨拟就诏书,颁发朝野!”
  次日清晨,秦王诏书下达官署并张贴咸阳四门。随着谒者传车的辚辚车声,随着传命快马的兼程飞驰,秦国朝野立即沸沸扬扬奔走相告。咸阳南门向为吞吐商旅之口,今日更是热闹非凡,商旅皆驻车马,行人云集翘首,都在听高台上的黑衣书吏一遍又一遍地高声念诵秦王诏书:
  大秦王特诏:此次我军兵败山东,朝野皆云匪夷所思。经翔实查勘,朝会公议,此次战败既有战场之误,亦有庙堂之失,诸般纠葛涉及广阔。当此之时,非杀将可以明法,非严刑可以固国。惟庙堂大臣与莫府大将共担过失,使涉事者人人不避战败之责,方得以戒后来而举国同心。此非本王之臆断,有穆公成法在先也!昔年秦军大败于崤函,穆公不杀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三将,而与将军大臣共担过失,未毁干城,不坏法度,使孟西白三将骄躁尽去而秦国再胜。惟其如此,本王决效穆公之法,对本次战败处置如左:
  丞相吕不韦总领国政运筹有差,削其侯爵并夺封地。
  行人王绾未察六国合纵,削职,黜为相府吏。
  上将军蒙骜军令有失,削爵三级,罚俸两年。
  大将王龁、王陵轻战冒进,削爵三级。
  其余将士,依常战论赏罚,死伤者得抚恤,斩首者得赐爵。
  大秦王嬴异人二年冬月。此诏。
  如此诏书,国人听得百味俱生,一时竟是惊喜无状,恍然欣然者有之,涕泪唏嘘者有之,惶恐不安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纷纷然哄哄然议论成一片。
  惊愕者,吕不韦及其属署处罚最重!分明是战场之败,况且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领政丞相纵然涉及军事,如何能干预得了上将军决断之权,何至于削侯夺地?行人是丞相府属员,没有探察六国合纵,便是没有奉邦交之命,何至于由官贬吏?
  唏嘘者,对将士以常战论功过也!秦法有定:败战不论功,死伤惟得三年抚恤。凡为秦人,十室九有兵。任何一次大战实际上都是举国涉及,一战败军,烈士不得名号,斩首不得爵位,伤残仅得些须抚恤而不能如常战之后永享战士荣耀,谁家不是叹息悲伤?虽说历经百年,也渐渐解得法令一力激励战胜的本意,然戚戚然之心却总是长时期地无法平息。秦人之所以对战败大将愤恨不能自已,根本处在于,一将失误便意味着断送了全部将士的应得功业,立功也是白立!在耕战为本的秦国,谁人能对亲人的浴血牺牲淡泊处之?谁人不求败军之将以死补偿万千白白战死者?此战乃是长平大战后的最大败仗,消息一出,举国便是忧愤无可名状,异口同声地指斥蒙骜败军该杀,便是此等忧愤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