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0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21
  “哪里话来?太子傅请入坐。上茶!”蒙骜一旦通达,便是分外豪爽。
  “吕不韦奉诏查勘府库军辎,一则知会,二则特来向上将军讨一支令箭。”
  “公务好说!来,先饮了老夫这盅蜀茶!”
  “好茶!”吕不韦捧起粗大的茶盅轻啜一口,不禁惊讶赞叹,“酽汁不失清醇,色香直追吴茶。蜀地有如此佳品,吕不韦未尝闻也!”
  “吴茶算甚来!”素来鄙视楚物的蒙骜当地一敲大案,“轻得一阵风,上炉煮一遭便没了味道。蜀茶入炉,三五遍力道照旧!”
  “噢?却是何故?”
  “山水不同也,岂有他哉!”蒙骜慨然拍案,“蜀山雄秀,云雾郁结,蜀水汹涌,激荡地气!更根本者,蜀地归秦,李冰治水,茶树焉得不坚!”
  吕不韦不禁莞尔:“茶树因归秦而坚,上将军妙论也!”
  “你竟不觉得?”蒙骜大是惊讶,“吴国未灭时,震泽茶力道多猛?吴国一灭震泽归楚,哼哼,震泽茶那个绵软轻,塞满茶炉煮也不克食!”
  “原来如此!”吕不韦哈哈大笑,“上将军说得震泽猛茶,是粗老茶梗,自然经煮也!绵软轻,那才是震泽春茶上品,须得开炉、文火、轻煮,其神韵在清在香,如何能克得猛士一肚子牛羊肉也!”
  “着!有克食之力才是好茶,要那劳什子神韵做甚?”
  “上将军喜欢经煮猛茶,不韦每年供你一车如何?”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两人一阵大笑,蒙骜一挥手,大屏旁肃立的长史便捧过了一支青铜令箭。蒙骜笑道:“秦国十六座军营辎重库,任太子傅查勘便是。”吕不韦接过沉甸甸的令箭便是肃然一拱:“国库军库共计三十三处,查勘非一日之功,上将军以为先查何方为好?”蒙骜笑道:“这是太子傅与国尉公务,老夫只保军库不作梗便是。”“如此在下告辞。”吕不韦正要离案起身,蒙骜却是一摆手道:“先生且慢。”见吕不韦愣怔困惑,蒙骜低声道,“秦军东出与否,纲成君一班政臣之因由果真在老霖灾害,在财货实力?”吕不韦释然点头:“上将军以为不在灾害与实力?”蒙骜喟然一叹:“为将不能取信于大臣,惭愧也!”吕不韦默然片刻淡淡笑了:“若吕不韦揣摩不差,上将军是以为纲成君等怀疑一班大将之战场才能了。果真如此,恕不韦直言,上将军却是错了。”见蒙骜环眼圆睁,吕不韦坦然恳切道,“吕不韦无须隐瞒,朝会之前纲成君已经上书,主张秦军稍缓东出,理由便是秦国元气尚未充盈;一俟国力强大,‘蔡泽愿为上将军督运粮草辎重,殷殷此心,望王允准!’”
  “这番上书老夫知道,缓兵而已,岂有他哉!”
  “不然。纲成君不以容人见长,若疑虑上将军之才,能自请军前效力?”
  默然片刻,蒙骜淡淡一笑:“来日方长,是非自现,不争了。”
  “上将军无须疑虑,军辎但许出兵,终归无可阻拦!”吕不韦慨然一句便告辞去了。
  此后整整一个冬天,蒙骜几乎每隔三两日总能接到远近军报,说吕不韦逐一查勘驻军辎重营,比会同查勘的国尉府丞还要娴熟于兵器粮秣,竟连续查出六座辎重营兵器失修粮秣衣甲保管不当!蒙骜顿时不安,火速派出几名精干军吏奔赴各关隘军营督导修葺,结果还是被吕不韦屡屡查出纰漏。蒙骜大是沮丧,觉得新秦王派出如此一个执意要放三把火的棘手新官,分明便是要挑理缓兵了。及至吕不韦腊月末冒雪赶赴蓝田大营做最后查勘时,蒙骜与大将们再也无心应酬这个新贵,竟只派出一个长史陪同吕不韦了事。一个正月,这个吕不韦也不过年,竟一鼓作气查勘完了关中的十多座官库,仍然是库库有纰漏,蒙骜哭笑不得,一气之下索性住到蓝田大营不回咸阳了。
  二月末河冰化开,一卷紧急诏书将蒙骜星夜召回咸阳。
  蒙骜万万没有想到,新秦王竟当场下了诏书——大军整备,三个月内相机发兵!秦王靠着大枕气喘吁吁将一卷竹简推到了他面前:“老将军,若非翔实查勘,我还当真不知道秦国府库竟有如此殷实。不打仗,也是白白糟蹋了物事。然则,各军库储物纰漏太多,折损太大,教人心痛也。这是清册,老将军务必在发兵之前整肃好军营府库。”蒙骜的心嘭嘭猛跳,接过清册便是慷慨激昂:“我王毋忧!老臣定当整出一个好军库来!”
  回到府邸翻开简册,蒙骜竟看得心惊肉跳!粟谷糜烂十三万斛,军械弓弩失修六万余件、帐篷霉变一万六千顶,车辆断轴三千余、车厢破损六千余,军船漏水者十三条,战马鞍辔皮条断裂者三万余具……统共开列十三项,项项有数目有府库地点有辎重将军印,最后便是太子傅吕不韦与国尉司马梗的两方阳文大印。
  不用核实,蒙骜便相信了清册的真实。
  秦国法度:府库仓储分为三类,一类为王室府库,只存储王宫王室器物粮货;一类为邦国府库,分为国库与郡县府库两级,存储各种民用财货;一类为军库,专门储存军用器物粮秣。仅以军用器物说,又分为“尉库”与“营库”。尉库者,筹划掌管存储全部军用物资的国尉府专库也;营库者,隶属带兵将领的军营仓库也。每年岁末,所有营库须得向国尉府上报总消耗与来年需求,再由国尉府上报国府太仓令,太仓令最终依据国君诏书,与国尉府核定来年全部军用器物总数量,而后分期拨付。战国之世大战多发突发,为免缓不济急,国尉府向大军营库拨付的器物钱财历来都多出三月,若遇长平大战那般的长期鏖兵,事实上便是尉库与营库直接合一了。即便在寻常情势下,军营府库也至少多出一月的仓储。如此一来,军营府库便多为满仓,而尉库倒往往是半仓或空仓。也就是说,军用器物的储藏事实上多在常在军营府库,而不在国尉府库。然则,大军府库一律由辎重粮草营掌管,辎重营总管无一例外都是稳健又不失勇猛的将军,其军务重心首先在保障粮道畅通,而不是保障仓储完好。即使营库有少数通晓仓储的军吏,也无法使营库大将将仓储完好当作大事来做。大多时候,营库的粮草军械都是露天堆放,除了雨雪天气用麦草或帐篷稍做苫盖,几乎再没有任何法程。蒙骜也曾经做过三个月辎重将军,清楚记得国尉府军吏每次来核查粮秣器物时都要皱着眉头长吁短叹,而最终又都是摇着头默默走了。如今想来,当年还当真是熟视无睹。这个吕不韦也是不可思议,短短三个月竟将举国府库查勘得如此巨细无遗,尤其对大军营库,几乎是仔细梳篦了一遍,直是令人不得不服。
  蒙骜二话不说,飞马直奔国尉府,当头便要六十名仓储军吏。
  “老兄弟胡话也!”同样白发苍苍的司马梗呵呵笑了。
  “你老哥哥只说有没有?给不给?”
  “莫说六十,只怕六个也没有。”
  “堂堂国尉府,六十个仓储吏都没有!”
  “老兄弟,仓储吏不是工匠,是巡查节制号令指挥,你说有几多?”
  蒙骜恍然大笑:“老哥哥是说,一个仓储吏可管多个库场?”
  “还没老糊涂。”司马梗嘟哝了一句。
  “好好好!给三个便是!”
  “三个?我一总才两个!”
  “好好好!一家一个!”
  “老兄弟也!”司马梗哭笑不得,“我这二十多座府库星星一般散在各郡县,一个跑得过来么?缓急还要被太仓、大内拉去帮库。再走一个,老夫还做不做大军后盾了?”
  “鸟!”蒙骜不禁大皱眉头,“如此说,这吕不韦是拿捏老夫了!”
  “吕不韦?”司马梗恍然笑了,“老兄弟只去找他,断无差错也!”
  “老哥哥都没有,一个太子傅倒有了?亏你好章法!”
  “你知道甚来?吕不韦的兵器仓储,只怕我得拜他为师了。”
  见素来慎言的老司马如此推崇吕不韦,蒙骜心头又是猛然一跳,一拱手便大步出门上马出城,过了渭水白石桥便向吕庄而来。蒙骜听蒙武说过,这个吕不韦虽然做了太子傅,却超然于朝局之外,除非奉诏,寻常总住在城南自家的庄园,城中府邸反倒十有八九都是空荡荡的。到得庄门拴好战马,蒙骜也不报号便提着马鞭径自登门。门厅仆人想拦又不敢,便飞步跑过蒙骜进庄通报去了。
  “老朽见礼了。敢问可是上将军?”一个白发老人在正厅廊下当头一躬。
  “足下识得老夫?”蒙骜有些惊讶。
  “老朽见过蒙武将军。我家先生去太子府未归。上将军请。”
  蒙骜原本便要告辞,却忽然心中一动竟不觉走了进去。四开间的厅堂宽敞简朴,脚底一色大方砖,几张大案前也都是草席一张,没有地毡,没有青铜大鼎一类的名贵礼器,连正中那张大屏也是极寻常的木色。蒙骜打量一番不禁笑道:“人言吕氏富可敌国,不想却如此简朴也。”肃立一旁的西门老总事回道:“义不聚财。我家先生又素来厌恶奢华,财力雄厚时也是如此。”蒙骜点头一声好,便站了起来笑道:“相烦家老知会先生:他给老夫一道难题,老夫要向他讨一个通晓仓储者。茶水没工夫消受了,告辞。”说罢一拱手便赳赳大步去了。
  蒙骜没想到的是,当夜二更,那个家老带着吕不韦的一封书简与三个中年人竟到了上将军府邸。吕不韦书简只有两句话:“遵上将军嘱托,派来三名仓储执事,上将军但以军吏待之可也。彼等若立得寸功,也是立身之途,不韦安矣!”西门老总事说,这三个执事都是当年吕氏商社的干员,专一地经管陈城大仓,十多年没出过任何差错。蒙骜问得几句,见这三人个个精干,心下大是宽慰,立即下令长史给三人入策定职,先留中军大营听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