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9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20
  然则,入政风险远过商旅,不韦何敢将卓氏商社拖入无底黑洞?”
  “公子差矣!”老卓原哈哈大笑,“钱多了,找条正路花它一番,岂非强如堆在石窟生锈?公子用它谋得正途,正好替老夫操了这份心也!”笑得一阵却又是喟然一叹,“实不相瞒,老夫也曾经有过入政之心,想做个赵国白圭 。不想惨淡经营近十年,耗金巨万,却是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便又回头重操旧业了。”
  “啊——”吕不韦轻轻地惊呼了一声,“卓公有过入政之心?”
  卓昭也惊讶地瞪起了眼睛:“大父几时入政了,我却如何不知?”
  “那时呵,你父亲也才十三岁,你却在哪里了?”老卓原呵呵一阵诙谐,接过卓昭捧过来的大爵汩汩饮了几口,便悠悠然从头说了起来——
  卓氏祖上本是“秦赵”。秦赵者,秦人入赵也,入赵之秦人也。四百多年前,流落西陲的老秦部族因勤王镐京,从戎狄兵劫中挽救了周王室,被封为东周的开国诸侯。大举东迁之时,老秦部族遭遇戎狄余部的猛烈袭击,一支秦人被围困在了大峡谷之中。三月之后,这支秦人得山民援助,从狩猎小道分路突围,曲曲折折地进入了赵国的北部山地,聚拢之后竟有三万余人。对于人口稀少的赵国来说,这支善战勤劳的老秦人是一笔巨大的人口财富。赵国善待老秦人,特许秦人迁徙到晋阳沃土农耕狩猎放牧生息,入仕从军与国人等同,毫无歧视。久而久之,秦人便安定下来,真正地化入了赵国,赵国便也有了“秦赵同宗”的流传,说三皇五帝时秦人赵人原本便是同族一脉,秦人入赵,便如认祖归宗。进入战国,秦国痛感人口单薄,献公、孝公、惠王三代契而不舍地秘密联络“秦赵人”返国。终于,在孝公末期,一万六千余“秦赵人”回到了秦国。此时,秦赵人在赵国已经繁衍为三十余万人的大部族,何去何从,对于两国都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赵成侯慌了,亲自巡视“秦赵人”聚居的晋阳、雁门、巨鹿三郡,亲自颁行诏书,对“秦赵人”中的望族赐爵,遴选“秦赵人”中的能士贤才入仕官府,并特诏减轻所有“秦赵人”的三成赋税。便是在这次大安抚中,一个商旅家族被赐封为大夫爵位,封地十里,名曰涿乡。究其实,便是涿水上游的一片谷地。从此,便有了“涿秦赵氏”这样一个大夫爵的商旅家族。爵位传到第二代,已经是赵武灵王胡服骑射之后了。随着赵国强大,“秦赵人”也终于稳定地化入了赵国,成了名副其实的国人。这“涿秦赵氏”的大夫族长很是明锐,觉得这个族姓族号徒招事端,便与族中元老会商,确定了一个新族姓,这便是“卓”。这个姓氏完全摆脱了秦赵烙印,只隐隐约约地留下了对封地渊源的怀恋,竟是大得族人拥戴。
  这个族长,便是卓原的父亲。
  其时,卓氏的布帛生意已经扩展到了马匹与铁器,商事堪称蒸蒸日上。然父亲却深感卓氏一族根基太浅,而刀兵之世的商旅生涯是脆弱的,永远不会使卓氏成为一国望族,更不会成为天下望族。一番思虑,父亲决意让少年卓原读书入仕,壮大卓氏根基。父亲的谋划是:长子卓桓经商,次子卓原做官,卓氏一族进退两便。
  卓原很有天赋,甚好兵家之学。父亲便不惜重金觅得了天下有名的十几部兵书,又请来了一位兵学隐士做卓原老师。十年之后,卓原的兵学剑术俱臻佳境。父亲慨然决断,亲送卓原带十辆重型战车入军。此时战车虽已在战场上淘汰,但古老的从军传统还是保留了下来:国人子弟从军,若做骑士,须得自备战马兵器;若做车士,寻常国人都是十家合力打造一辆战车,可带十名子弟入军;贵胄子弟独带战车从军,入军便可做最低爵位的将军——千夫长。卓原独带十辆重型战车入军,驾车战马四十匹、随车兵卒两百名,当真是声威赫赫!
  于是,卓原立即做了千骑长,成了骑兵将军。
  其时正逢赵武灵王率军征战草原,几战下来,卓原便晋升为万骑将军。因了卓原兵政皆通,赵武灵王便破格擢升卓原为平城副将,襄助老将军牛赞镇守北长城要塞。赵国法度:要塞大军之副将,是上大夫爵位,但入朝官,便是该官署的实权主管吏,如同辎重将军赵奢入朝做田部吏一般。如此势头下去,卓原的仕途是不可限量的。然则,便在这踏入大臣门槛的关节点上,废太子赵章的谋逆罪发,与赵章过从甚密的平城主将牛赞被视为赵章的军中根基,整个平城的将领因此而同受牵连,虽未人人问罪,然升迁之途却显然是停滞了。
  没过三五年,做了“主父”的赵武灵王便惨死在了沙丘宫。即位的惠文王赵何还是少年,秉持国政的元老大臣赵成,却恰恰是在诛杀赵章、剿灭叛乱、逼死主父的三件大功上崛起的,对与赵章有牵连的将领官员一律查勘问罪,邯郸的“废太子党羽”几乎悉数被杀。卓原一班将领却因实在查不出结连谋逆的罪证,便只有不了了之。
  便在此时,卓原在平城接到急报:父亲病体垂危,兄长商路罹难!
  卓原昼夜兼程的赶回邯郸时,兄长的尸体已经入殓了,只父亲在奄奄一息地撑持着,等着他回来。弥留之际,老父亲只断断续续地说了两句话:“时也命也,二子,回,回来。撑持卓氏,非你莫属……”便撒手去了。
  ……
  厅中寂然无声。卓昭显然是第一次听大父讲述家族的故事,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珠,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吕不韦心下却是一阵悸动,与其说是惊讶,毋宁说是深深被震撼了。天下大商几乎都知道,面前这个须发雪白的老人是半路入商,行事隐秘,极少亲自出面料理商市,因此而得“商隐”之名。可谁能想到,老卓原竟曾经是一位兵家士子,一员驰骋沙场的战将,一个即将进入庙堂大臣之列的兵政全才?如此沧海阅历,虽亲如孙女而从未显露,今日却和盘托出给他这个仅有一面之交的不速之客,此间深意,能仅仅是报鸿口渡之恩么?
  “从此,老夫便挂冠辞军,做了商人,回归祖业了。”悠然笑声中,老卓原大袖一挥,竟似将昔日沧桑轻轻拂去了一般。
  “卓公故事,不韦之感佩无以复加。”吕不韦肃然拱手一礼,“沧海桑田之变,不韦一时难以窥透其间奥秘,容当铭刻在心,时时咀嚼。”
  “故事而已,公子吃重了。”老卓原哈哈大笑一阵便道,“老夫业已不堪长夜,但请公子歇息一晚,明日老夫再行奉陪。昭儿,你与家老照应公子了。”说罢向吕不韦一拱手便出厅去了。
  与老主人一般须发雪白的家老轻步走了进来,向卓昭看得一眼,显然是在目询是否还要继续夜饮?吕不韦笑道:“家老呵,夜饮是不能了。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正好赶邯郸早门。”
  卓昭正在若有所思的恍惚之间,猛然跳起来嚷道:“甚甚甚?那有个四更离门的客人!家老但去歇息,不韦大哥交给我了。”吕不韦笑道:“久在商旅,几更离门有甚计较?左右也是不能阖眼了,何如夜路清风?”“好也!”卓昭一拍手笑道,“我也没得瞌睡,走,有个好去处,正当其时。”说罢拉着吕不韦便走。
  从正厅出来,东手便是一条葱茏夹道的石板小径。卓昭兴致勃勃地拉着吕不韦从石板道走了上去,竟渐渐登上了一座浑圆的山头。这座山头虽不险峻,却显然是河谷的最高处,虽是夜阑,视线也极是开阔。此时,庄园的迎宾灯火已经熄灭,鳞次栉比的屋楼闪烁着几处仅存的灯火,使这片在日间极是紧凑的谷地竟显得辽远空旷。一钩明亮的残月悬在蓝幽幽的夜空,疏疏落落的大星便在头顶闪烁,习习谷风荡起悠长的林涛,恍惚间竟是人在天上一般。
  “好一钩残月!”吕不韦长长地一个伸展,深深地一个吐纳,顿时精神一振。
  “不韦大哥聪明也!”卓昭咯咯笑着,“这里便是残月亭,秋夜最好。”
  吕不韦哈哈大笑:“我要说星星好,便是笨了么?”
  “可你偏说了月亮好。”
  “一钩残月,便是这秋夜魂魄呵。”
  “残月之美,胜似满月。不韦大哥,爷爷这话如何说法?”
  吕不韦默然良久,却是轻声一叹:“残缺者,万事之常也。虽说盈缩有期,满月之时却有几日?卓公感喟,原是至论矣!”
  “我却只喜欢满月。”卓昭嘟哝一句却又是一笑,“美者满也,满者美也,便是几日,又有何妨?不强如残月萧疏么?”
  “也是。”吕不韦点头一笑,“事不求满,何来奋争?人不求满,何来圣贤?惟得其满,纵然如白驹过隙,夫复何憾。”
  “噫——”卓昭顽皮地惊呼了一声,“你竟是左右逢其原也!”
  吕不韦又是哈哈大笑一阵,却道:“小妹竟然读过《孟子》,便是才女了。”
  “大父不务商事,老夫子一般整日督我诗书礼乐剑样样磨叨,不是才女也由不得人也。”卓昭一阵笑语娇嗔,“究其实呵,我是只喜欢诗、乐两样。剑术嘛,稍微喜欢。”
  “我在庄外听到的琴音,定然是你了?”
  “不是琴,是筝,秦筝。真是个商人!”
  “秦筝?”吕不韦当真惊讶了,“秦国有如此美妙乐器?”
  “走,带你去开开眼界。”卓昭一副得意的神气,拉起吕不韦便走。
  下得残月亭,顺着石板道西弯半箭之地,便见一座木楼倚在山脚,通向木楼的却是一道小巧精致的竹吊桥,桥上风灯摇曳,桥下水声淙淙,朦胧残月之下,依稀仙境一般。吕不韦打量得一眼笑道:“此楼只怕要千金之巨了。”卓昭咯咯笑道:“真是个商人也,铜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