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8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9
  嬴柱母子度过了险关,从此更加小心翼翼,非但不和嬴煇疏远,反倒是借着礼数关节一力修补与嬴煇的亲情,在公开场合更是时时留心维护手足之情。久而久之,国中大臣们便渐渐淡忘了王子们之间的龌龊,安国君的贤名也渐渐在朝野流传开来。
  三年后,秦国与赵国大争上党,战云密布,长平大战已是箭在弦上。白起范雎联袂上书请立太子,以安定大局凝聚国人战心。秦昭王当机立断,没有丝毫犹豫,便将安国君嬴柱立为太子,并当即诏告朝野。做了太子的嬴柱,第一桩大事便是在父王秘密开赴河内后镇守咸阳。那时侯,嬴柱全力以赴,多方督察关中军政,得到了父王与朝臣的一致褒扬。可是,在长平大战后与赵国拉锯三年,秦国三次大败,嬴柱终于支撑不住,又一次病倒了。从此以后,嬴柱再没有参与过任何一件国事,连太子身份似乎也被父王遗忘了。直到这次朝局突变,关中严密布防,嬴柱一直都是局外之人。若非今日进宫,嬴柱还是不知道嬴煇之变的真相。
  原来,在长平大战后的三四年里,嬴煇一直与父王有着紧密的信使往来。络绎不绝的各种消息给了秦昭王一个强烈印象:蜀地大富,人口大增,可做秦国征战中原的雄厚根基!有此政绩,嬴煇便在父王的心头重新活泛起来。去年,父王特派最忠实的王族大将嬴摎为秘密特使,前往蜀地查核。嬴煇闻得密报,却是找不见特使在蜀地何处查核,情急之下,便以来春举行祭天大礼为由,在蜀地遍索特使摎。遍索两月,嬴摎却依旧没有显身。无奈之下,嬴煇只有孟春祭天,之后便依照规矩给父王进贡了祭天的胙肉。
  驷车庶长告诉嬴柱:胙肉贡来之时,特使嬴摎尚未回到咸阳。秦昭王接到嬴煇贡品很是高兴,便邀了几位王室元老共享这难得的祭天胙肉。当侍女捧来两只热气蒸腾肉香扑鼻的大鼎,老给事中便依例插入银针检验,秦昭王呵呵笑道:“验个甚?祭天正肉,亲子之贡,还能有毒不成?”元老们也是一阵大笑喧哗,“多余多余!蛇足也!”谁想便在这君臣笑语之时,那支六寸银针竟骤然通体变黑,宛如一支焦碳,举座无不大惊失色!
  “岂有此理!”父王脸色一沉,“银针定然有误,牵只狗来。”
  一只高大的阴山牧羊犬刚刚吞下一块红亮的大肉,便怪叫着夹着尾巴打旋,没转两圈便倒在厅中一命呜呼了!如此一来,元老们目瞪口呆,一时竟无一人说话。秦昭王脸色铁青地站了起来,大袖一拂便径自去了。当晚,王族老将嬴豹便率领一个铁骑百人队兼程出大散岭,直下蜀地去了,然后便有了关中腹地的大军布防……
  “除此而外,我甚也不知道了。”喋喋说完,嬴柱便是一声粗长地叹息。
  故事说完,已是暮色将至。士仓卸下早已熄火的铁架上的陶罐,向井边两只陶碗中斟满了红亮的汁液,便一指陶碗道:“亦茶亦药,安国君来一碗如何?”嬴柱便道:“先生茶果有定数,安敢掠美,但请自便。”士仓道:“怕药味儿么?”嬴柱摆手道:“哪里话来,我吃得药,只怕比先生吃得桥山野果还多。”士仓呵呵笑道:“你药我药,非一药也。你喝下这碗,只日后别向老夫讨要便是了。”嬴柱也是一笑:“如此承情。”端过靠近自己的一碗咕咚咚喝了下去,便咳嗽一声大皱眉头,“苦涩酸甜,还有些许腐草气息,先生竟喝得下去?”士仓哈哈大笑道:“安国君硬口一个也,这便好!”一抹嘴便岔了话题,“说说,安国君如何应对老王?”
  沉吟片刻,嬴柱终是摇了摇头,“我已被搅得心乱如麻,如何拿得出治蜀之策?”
  士仓不屑地一撇嘴,“阴沟已过,太子已经平安,还乱个甚?”
  “先生说甚来!”嬴柱眼睛骤然瞪起,“嬴煇必要返国纠缠,到时还不是诬陷我母子害他!此等事谁又说得清楚?还不是父王一念决断?如此险境,我能平安么!”
  噗地一声响,士仓喷出了一口药茶哈哈大笑道:“真道事中迷也。嬴煇已经死了,事情已经完了,老王已经在想如何治蜀了,偏你安国君还兀自神叨叨将心悬在半空,好笑也!”
  “嬴煇死了?你你你如何知晓?”极是整洁的嬴柱顾不得喷洒一身的药茶,竟急得有些口吃起来。士仓枯树皮般的黑脸倏忽板平了,“特使匿踪,便必是蜀地政绩有假;祭天胙肉有毒,关中大军布防,必是嬴煇要谋逆反国;嬴豹铁骑南下,必是奉密诏调兵定蜀。老夫料定,不多日必有嬴煇死讯!老王急求治蜀之策,必是蜀地民不聊生。如此这般而已,安国君信也不信?”寥寥数语,嬴柱顿时醒悟过来,伏身草席便是纳头一拜:“先生之言,醍醐灌顶。如何应对老王,敢请先生教我!”
  对这番大礼士仓却视若不见,只悠然一笑道:“安国君,可知老夫师何家学问?”嬴柱坐正了身子答道:“人言先生法墨兼通,想必便是两家学问了。”士仓笑道:“法家之士,施政为本,岂能隐居深山?”嬴柱便道:“既然如此,先生自是墨家大师了。”“大师?”士仓嘴角撇出一丝揶揄,“秦人熟知后墨,你可曾听说过老夫这个墨家大师名号?”嬴柱摇摇头道:“我对诸子百家原是无知,敢请先生指点。”士仓道:“老夫原本无师无派,后读墨子大作,生出景仰之心,士人们便认老夫做了墨家,如此而已。”嬴柱恍然大悟:“如此说来,先生原是自成一家!”士仓哈哈大笑着连连摇头:“不不不,老夫还是墨家便了。方才安国君之难题,老夫便请老墨子教你,听好也!”咳嗽一声笑容收敛,厚重平直的河西秦音便在庭院中激荡开来:
  “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然可以致君见尊。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国士贤才,事无辞也,物无违也,故能为天下器。天地不昭昭,大水不潦潦,大火不燎燎,王德不尧尧者。千人之长者,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溪狭者速涸,流浅者速竭,硗确者其地不育。王者之能,不出宫中,则不能覆国矣!”
  尾音长长一甩,士仓目光便盯住了嬴柱。嬴柱听得一头汗水,茫然摇头道:“似懂非懂,还请先生详加拆解。”
  “不学若此,难为哉!”士仓叹息一声,枯树般的指节将井台石叩得梆梆响,“这是《墨子》开宗明义第一篇,名曰《亲士》,说得是正才大道。老夫方才所念,大要三层:其一,为臣为子者,当以功业正道自立,而不能希图明君慈父垂怜自己,若是依靠垂怜赏赐而得高位,最终也将一无所得。其二,要成正道,便得寻觅依靠有锋芒的国士人才,虽然难以驾驭,然却是功业根基。其三最为要紧,说得是天地万物皆有瑕疵,并非总是昭昭荡荡,大水有阴沟,大火有烟瘴,王道有阴谋。身为冲要人物,既不能因诸般瑕疵而陷入宵小之道,唯以权术对国事,又不能如箭矢般笔直,磨刀石般平板。只有正道谋事,才能博大宏阔伸展自如,才能亲士成事。最后是一句警语:但为王者,其才能若不能施展于王宫之外的治国大道,功业威望便不能覆盖邦国,立身立国便是空谈!”
  良久默然,满面通红的嬴柱喟然一声长叹:“先生之言,再造之恩,嬴柱没齿不忘也!”
  士仓狡黠地呵呵一笑:“安国君,可知范雎对君之考语?”见嬴柱愕然摇头,士仓一字一板念出,“精明无道,愚钝有明,学而能知,可教也。今夜一谈,可知范叔之明矣!”嬴柱既惭愧又高兴,嘿嘿笑道:“若非应侯这考语,只怕先生不肯出山了。”
  “然也!”士仓得意地笑了,“竖子可教,老夫便值了。”
  “只是,”嬴柱嗫嚅着,“这治蜀之策……”
  “大道既立,对策何难?”士仓枯树般的大手一挥,“走,老夫让你看样物事!”说罢霍然离席,大步噔噔便进了茅屋。嬴傒连忙扶起父亲跟了进去,自己便石桩一般守在了茅屋门口。直到月落星稀雄鸡高唱,嬴柱父子方才离开了茅屋庭院。
  三、布衣水工震撼了咸阳君
  秦昭王终于缓过了劲儿来,可以批阅文书了。
  展卷一看大题,他便没了兴致,一卷卷撂将过去。目下最使他焦灼的,便是治蜀无策。自惠王九年司马错出奇兵定巴蜀,至今已经六十年,秦国对巴蜀两地一直都采取类似于封地的王侯自治——派出两名王族大臣分别为蜀王巴王,再派出两名强干大臣分别为蜀相巴相,除了不许成军,民政全部自治,基本上不向国府上缴赋税。后来,丞相甘茂担心巴蜀尾大不掉,奏请秦武王将巴蜀两君降格为侯爵,领地自治却没有任何改变。也就是说,秦国的郡县制一直没有推行于巴蜀。仅仅如此还则罢了,要紧的是,原指望这方富庶之地与关中一起成为秦国的金城天府,如今却成了民不聊生频繁生乱的危地!而这一切,又恰恰都是在嬴煇骗局破解之后才真相大白的。贡肉有毒,秦昭王还只是大生疑惑,派出嬴豹为特使彻查而已。及至查勘蜀地的嬴摎秘密返回咸阳,带来大量详实证据,证实了蜀地十余年来穷乱不堪的危局,秦昭王才真正地勃然大怒了。嬴煇不堪!竖子该杀也!盛怒之下,他当即密令驻守汉水的大将桓龁率军一万直下蜀中,“请回”嬴煇明正典刑。谁料兵马方入蜀地,蜀人便大起风声,说蜀侯贡品被养母下毒,蜀侯只有起兵杀回咸阳,肃清宫廷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