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1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9
  如今猛遭一败,赵军将士竟是悚然警觉,顿时对上将军当初的部署苦心有了痛切体味。正因为如此,老廉颇才更是笃定了——有铁心坚守的赵国猛士三十万在手,秦军锐士纵是虎狼之师,也休想再占赵军便宜!
  长平升帐,廉颇重新布防:丹水防线向西前出二十里,以六万大军构筑坚实壁垒防守,封堵秦军从高平东攻之路,同时与丹水壁垒互为犄角策应,两线共十三万精兵,决意不使秦军东进一步。与此同时,石长城防线增兵两万,有十万大军做百里防卫。长平大营驻扎三万铁骑,由廉颇亲自统率策应各路。一切部署完毕,老廉颇面色肃杀,第一次发出了上将军生杀令:除非秦军突袭猛攻,不奉号令出战者,立杀无赦!
  便在赵军重新布防之时,武安君白起也从安邑的秘密行辕赶到了上党的秦军大营。
  王龁夺取西线壁垒的捷报,在秦国朝野引起了一片欢呼。秦昭王大为振奋,立即飞书白起:“原对赵军战力似有高估,武安君可酌情决战,早平上党。”白起接近上党,战况自然是一清二楚,便连夜飞骑进入上党。王龁一见便兴冲冲问了一句:“夺得西垒,武安君以为如何?”白起却是不置可否,只教王龁细报伤亡数目。王龁禀报完毕,白起依然是不置可否,一句话不说便带着两个司马到军营去了。王龁是白起老部属,深知白起虽则寡言,对战事却从来不含糊其辞,今日不说话,分明便是这西垒之战有错失处。可错在哪里?时机不对?伤亡过大?王龁一时竟是揣摩不透,心下便大是不安。武安君军令原是明白无误:除了夺取太行山南三陉,其余关隘即或赵军设防疏忽,也不能擅自攻占。自己强攻西垒,分明便是违背军令了。然则武安君非但没有处罚,连公然申斥都没有,又分明是强攻没有全错了。对,错就错在违背军令!以武安君之威严,从来都是令行禁止,你违背军令,便是胜了又能如何?王龁思忖一番,便决意上书秦王并向武安君请求:此战不记功,以补违背军令之过。
  谁知一连三日,白起都让王龁跟着他翻山越岭地查勘赵军阵势,及至三日后回到行辕,王龁却是不说话了。击鼓聚将之后,白起对大将们肃然道:“西垒之战,诚然激励士气,然则在我大军未聚之前,却是打草惊蛇,使赵军增兵坚壁!上党本是易守难攻之险地,三十万雄师坚壁据守,更有老廉颇稳健统兵,秦军纵是同等三十万也无法攻克!诸位须知:秦赵大决,不在小战之胜负,而在大战之胜负;要得大战而胜,便得聚集大军,寻求最佳战机;若无最佳战机,宁可对峙抗衡而不轻易出战!你等但看如今赵军壁垒之森严,便知廉颇已经窥透上党对峙之精要!”
  “王龁轻战,请武安君处罚!”王龁摘下头顶铜盔,心悦诚服地低头一个长躬。
  白起却是一摆手道:“王龁有轻战之过,亦有醒我将士之功,功过相抵,仍领原职率军对峙。”
  “武安君明察!万岁!”帐中大将异口同声地欢呼了一声。
  白起脸上罕见地掠过了一丝笑容,突然高声问:“谁读过《吴子》?”见众将纷纷摇头,白起肃然背诵道,“《吴子·论将》云:凡人论将,常观于勇。勇之于将,乃数分之一耳。夫勇者必轻合,轻合而不知利,未可也。故将者所慎者五:一曰理,二曰备,三曰果,四曰戒,五曰约……”大帐一片静谧,王龁与将军们的额头竟都渗出了涔涔汗珠。
  当夜,白起立即上书秦昭王,大要禀报了赵军态势变化,请求增兵二十万与赵国对峙。此时秦昭王已经得到了郑安平从邯郸发回的飞骑密报,醒悟到大势并非自己所想,立即回书:“举国兵符在君,兵马调遣唯君以情势定之,无须请命耽延也!”白起接书,当即发出兵符军令到蓝田大营。一月之后,大将蒙骜率二十万大军陆续开出函谷关抵达上党。至此,秦国蓝田大营驻军已经全部开到了战场,秦国在上党总兵力一举达到了三十八万。也就是说,若得再行增兵,便得从各个边地关隘抽调城防守军了。大军云集,针对赵军已经成型的布防与秦军所占地形,白起立即重新部署了上党对峙的壁垒防线:
  西部沁水壁垒。沁水中游河谷是秦军在上党西边沿的屯兵要地,也是进军上党的西部根基防线。这段沁水河谷呈西北东南走向,长约八十余里,河谷宽阔,水源充足,堪称天然屯兵之所。河谷中段一片突兀的高地上有一座石砌城堡,叫做端氏城,为春秋时期晋国端氏部族之封邑。这座石头城便是沁水秦军的防守枢纽。白起命左庶长王龁率十万大军驻守这道沁水防线,实际上便是将这里看做西部大本营。
  中部老马岭壁垒。这老马岭便是秦军新近夺取赵军的西壁垒,西边背后二十里便是沁水秦军防线,东边便与赵军的丹水防线隔水遥遥相望,实际便是秦军最前部阵地。因其居于咽喉冲要,白起派了勇猛刁钻的大将桓龁率领八万精锐步军驻防,大本营便设在险峻的高平关。
  南三陉壁垒。便是以河内山塬为依托的太行山南部三陉口的防线。这道大阵西起轵关陉,东至白陉,东西二百余里,正对北面赵军的丹水防线,既是秦军的南部大本营,也是全部秦军的总根基所在。三陉口则分做三道防守线:进入陉口十余里的太行山北麓,每陉口修筑一道东西横宽二十里的山石壁垒,作为陉口北端的第一道防守;三陉口关隘加固壁垒,做第二道防守;陉口南出太行山十里,则筑起一条东西横宽二百里的最后防线,依据地形,石山则筑壁垒,土塬则掘壕沟。太行山北麓防线每段一万步军,共三万精兵防守;陉口关隘每陉五千步军,其中三千人为弓弩手,共一万五千人;太行山南麓防线则是六万步军严密布防,大部重型防守器械都设置在这里。南三陉三道壁垒的十万余大军,白起派了最为稳健缜密的蒙骜统领。
  三大壁垒之外,白起还部署了两支策应大军:
  第一支,由骑兵主将王陵率领的五万铁骑,专一策应各方险情。由于陉口之外便是河内丘陵平川,南边更有粮草基地野王与大河舟船水道,一则需要重兵防守,二则有利于骑兵展开,白起便将骑兵主力驻扎在野王以北的开阔地带,确保随时驰援各方。
  第二支,驻扎沁水下游河谷的五万步骑混编的精锐大军,由白起亲自统率,做全军总策应。这五万大军的领军主将是王族猛士嬴豹。这嬴豹便是当年公子虔的孙子,勇猛暴烈大有乃祖之风,在秦军中除了白起却是谁也不服。嬴豹熟知白起最险难关口定然要亲自冲锋陷阵的战场秉性,便将军中二百名铁鹰剑士专门编成了一个铁鹰死士队,专司执掌护卫统帅大旗,形影不离地跟定白起。
  及至秦赵两军的第二次部署全部完成,已经是严寒的冬天了。进入腊月,中原久旱之后终于有了第一场大雪。呼啸的山风搅着漫天雪花扑进了军营,扑进了壕沟壁垒,扑进了关隘要塞。山峦连绵起伏的上党变成白茫茫一片混沌,雄伟的太行山宛如银色巨龙耸立在天地之间,倾听着苍莽山塬中的萧萧马鸣,倾听着无边无际的隐隐人声。
  便是这茫茫飞雪,便是这严冬苦寒,也没有冰封这广阔战场在天下激起的巨大涟漪。往昔雪冬,山东道上便是商旅鸟兽皆绝迹,如今却是车马如梭行人匆匆。特使的车骑,斥候的快马,满载粮草的牛车,牟取军利的商贾,逃离战火的难民,各色人等今年冬日竟都神奇地复活了,不窝冬了。一场旷古大战便在眼前,多少邦国的兴亡,多少生民的命运,都将为这场大战的结局所左右,纵是严冬飞雪,天下又如何能得安宁?
  秦国大军一进上党,赵国君臣便大为不安。眼见铺排越来越大,分明便是国运大决了,孝成王竟第一次有了一种不可言说地恐惧,夜来卧榻,莫名其妙地便是一阵心惊肉跳。枕不安席,索性便召来一班重臣连夜商议。一见大臣们忧心忡忡踌躇不言,柱国将军赵括顿时慷慨激昂道:“决国如同决战,狭路相逢勇者胜!战场已经摆开,大军已经对峙,可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此之际,阵脚松动者必是大溃!诸位身为邦国栋梁,却是疑惧不定,当真令人汗颜也!”一番话掷地有声,一班大臣顿时面红过耳。孝成王心头一跳便笑道:“诸位大臣思忖谋划,也未必便是疑惧,马服子未免过甚。诸位但说,如何与秦国周旋了?”平原君立即接道:“大军成势,马服子所言大是在理,此时稍有退缩便是崩溃无疑。老臣之见,秦国兵力已经超过我军八万,我当立即调边军十万南下,一则对等抗衡,二则昭示天下赵国决意抗击秦国虎狼!”“大是!”虞卿重重拍案,“惟有兵力均势,六国合纵方可有成!”蔺相如点头道:“山东畏秦,日久成习,我若无大勇之举,也实在难以合纵也。”楼昌叹息一声道:“我接赵商义报:魏国又夺了信陵君相权,韩国也将冯亭任了闲职。此中之要,便是两国对我军能否胜秦心存疑虑了。”这楼昌原是赵国名臣楼缓之子,楼缓年迈,子袭父爵,上党对峙开始后邦交频繁,便被孝成王任为上大夫之职辅助邦交。
  “岂有此理!”孝成王显然生气了,“韩魏反复无常,当真可恶也!”
  “赵王息怒。”蔺相如很是冷静,“秦国近四十万大军压在河内,对魏韩犹如泰山压顶,犹疑观望原是常情。赵军十万南下但能成行,臣等三人便立即分头出使。非但韩魏,便是齐楚燕三国,也可稳定。”
  “好!”孝成王断然拍案,却又突然犹豫,“边军南下,胡人匈奴卷土重来……”
  “我王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