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9
  这逢候丑本是春申君副将,拼死力战,方与春申君带着两万残兵逃回了郢都。春申君本来就招世族大臣嫉恨,立即被罢职关押。怒气冲冲的楚怀王与新贵靳尚及一班世族老臣一聚头,竟是众口一词地要找齐国清算这笔窝囊账。逢候丑与靳尚多有交谊,又对齐国一腔怨愤,便自告奋勇做了特使。他进了临淄王宫,便铁青着脸递上国书,却是一句话不说。
  齐湣王冷笑着将国书一撇:“本王懒得看,有话便说。”
  “齐国损盟肥己,欺人太甚!”逢候丑也是硬邦邦一句。
  齐湣王喉头竟发出粗重的咝咝喘息:“便是欺人太甚,楚国却待如何?”
  “楚齐分宋,万事皆休!否则,大楚国立即发兵北上!”
  “哗啷!”一声大响,齐湣王一脚揣翻了王案,顿时暴跳如雷地冲到逢候丑面前,那长着黑乎乎长毛的大拳头几乎便在逢候丑鼻子下挥舞:“逢候丑!回去对芈槐肥子说:本王大军六十万,专取他狗头!记住了!打出去——!”
  又是一阵乱矛做棍,逢候丑也是嗷嗷大叫着逃了出去。
  旬日之后,便是快马急报:三晋与楚国联军四十万,要与齐国开战!
  孟尝君急了,连忙找苏代商议。苏代却是一腔悲凉:“孟尝君啊,莫非你还觉察不出么?齐王已经不需要策士了,也不想斡旋邦交了。他,要一口鲸吞天下了!”说着便是一声长长地叹息,“看来,甘茂是对的。田兄啊,你我只怕都要学学甘茂了,死在此等君王手里,实在是不值得也。”孟尝君思忖片刻,却是淡淡地笑了:“人说危邦不居。苏兄要走,我自不拦。然则,田文根基在齐,却不能撒手。成败荣辱,却是计较不得了。”说罢一拱手,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径直进宫,孟尝君竟是破天荒地对齐湣王沉着脸:“我王恕田文直言:齐国已成千夫所指,实在是覆巢之危!眼下是四国攻齐,来年便可能是六国攻齐。齐国纵有六十万大军,何当天下连绵大战?又能支撑几时?以田文之见:我王当立即改弦更张,化解兵戈。”
  “改弦更张?”齐湣王咝咝冷笑着,“倒是有主意,本王听听了。”
  “与山东五国共分宋国,王书悔过,重立齐国盟主威望。”
  齐湣王眼中骤然闪过凌厉的杀气,却又骤然化为一丝微笑:“你是说,将宋国六百里共分?还要本王向五国悔过?”
  “惟其如此,可救齐国!”
  “你倒是说说,本王过在何处了?”
  孟尝君根本不看齐湣王脸色,径直痛切答道:“其一,借合纵大军挡住秦国,而我王借机突袭灭宋,这便是有失大道。其二,秦国本已于宋国结盟,且驻军陶邑。然则白起在我王攻宋之时,却突然撤离秦军,让我王得手。此中险恶用心不言自明,秦国就是要我王独吞宋国,而与山东老盟结仇!我王果然中计,被秦国陷于背弃盟邦之不义陷阱,竟至孤立于中原,招来灭果之危。时至今日,亲者痛仇者快,我王过失,已是无可遮掩。若能分宋悔过,痛斥秦国险恶,便可彰齐国诚信,可显我王知错必改之大义高风,更可重树齐国盟主大旗!”
  齐湣王极是自负,素来有于臣下较智的癖好,寻常总喜欢对臣子突兀提出极为刁钻古怪的难题来“考校”奏事臣子的学问,臣子但有不知,便立显尴尬。有一次与稷下学宫的名士们谈论《周易》卦辞,齐湣王便突兀发问:“人云:龙生九子,这九子却都是甚个名字?”一班稷下名士竟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是张口结舌。时间一长,齐王“天赋高才”的美名竟是遍于朝野,久而久之,连齐湣王自己也信以为真了。
  今日,齐湣王却是第一次被孟尝君直面责难,心中早已经不是滋味儿,却硬是要更高一筹,便压住火气冷冷一笑:“孟尝君指斥本王两错,本王却以为是两功。其一,天下战国,弱肉强食,谁不欲灭宋?齐国取之,乃是天意,正合大道!其二,联军攻秦,将帅无能,眼看战败之时,我方兴兵,却与借机偷袭何干?其三,秦军畏惧避战,不敢与本王精锐对阵,方撤离宋国自保。有甚大谋深意可言?其四,五国要来分宋,本是强词夺理妒火中烧!孟尝君不思抗御外侮,却与敌国同声相应,这般做丞相者,当真岂有此理?!”
  孟尝君听完这一大篇缠夹不清的王言,心中顿时冰凉,铁青脸色道:“田文丞相不足道,邦国社稷之安危,才是头等大事。”
  “邦国社稷之安危?”齐湣王脸上一抽搐,突兀便是暴怒吼叫,“让他们来!本王正要马踏六国!一统天下!”
  孟尝君顿时恍然,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却也彻底冷静了下来,一拱手便道:“齐王做如此想,田文不堪大任,请辞去丞相之职。”
  “嘿嘿,孟尝君果然豪侠胆气。”齐湣王顿时浮现出一丝狞厉的笑,“来人!立即下诏:革去田文丞相之职,不得预闻国政,刻日离开临淄!”
  孟尝君淡淡一笑:“田文告辞,齐王好自为之了。”说罢一拱手竟是头也不回地去了。
  齐湣王气得暴跳如雷,兀自对着孟尝君背影大吼:“田文!待本王灭了六国,便在庆典杀你!”此时正逢御史从与大殿相连的官署快步走来,齐湣王迎面便是一声高喝:“御史!立即宣召上将军田轸!”御史显然是想向国君禀报急务,却硬是被面目狰狞的齐湣王吓得一迭连声地答应着去了。
  片刻之后,田轸大步匆匆地来了。齐湣王不待田轸行礼参见,大袖一挥便急迫开口:“立即下诏国中:再次征发二十万丁壮,一个月内成军!再加田税两成、市易税五成!明日便开始征收!”
  田轸大是惊讶,且不说这诏令已经使他心惊肉跳,更令他不可思议的是,此等军政国务历来都是丞相府办理,如何今日却要他这个只管打仗的上将军来办?本想劝谏一番,但一看齐湣王的气色,田轸便只一拱手:“是!臣这便去知会丞相府。”齐湣王冷冷道:“不用了,丞相已经被本王罢黜。”田轸顿时愕然,竟钉在当场不知所措了。齐湣王便突然盯住了田轸,阴声冷笑道:“如何?莫非上将军心有旁骛?”田轸素来畏惧这个无常君主,一听他那咝咝喘息,便大觉惊悚,连忙深深一躬:“田轸不敢。”齐湣王嘴角抽搐,突兀便是声色俱厉:“误我一统霸业,九族无赦!”
  “谨遵王命!”田轸竟是突然振作,一声答应,便赳赳去了。
  回到上将军府,田轸便让一班司马与文吏立即出令:临淄大市自明日起增税五成!又派出一队快马斥候改做王命特使,飞赴三十余县、七十余城宣布王命:着即按照数目征发丁壮、增收田税!上将军府顿时便紧张忙碌起来,车马吏员川流不息,竟是门庭若市。田轸却将自己关在书房,任谁也不见。暮色时分,一辆四面垂帘的缁车出了上将军府的后门,一路只走僻静无人的小街,曲曲折折便向丞相府飞驰而来。
  却说孟尝君踽踽回到府中,便立即吩咐掌书归总典籍交割政务,自己却驾着一叶小舟在后园湖中飘荡。及至夕阳西下,孟尝君才猛然想起一件大事,连忙弃舟上岸,恰遇冯驩对面匆匆走来,便是一声急迫吩咐:“立即到门客院,我有大事要说!”
  “主君不用去了。”冯驩低声道:“门客们十有八九都走了。”
  “如何如何?”孟尝君大是惊愕,“三千门客,十有八九都走了?”
  “还留下二十多个,都是被仇家追杀的大盗,无处可去。”
  孟尝君一时愣怔,突然哈哈大笑不止!那笑声,却是比哭声还悲凉。冯驩低声道:“主君须善自珍重,毋得悲伤。请借高车一辆,冯驩试为君一谋,复相位增封地亦未可知。”
  “要走便走!何须借口?”孟尝君勃然大怒,却又骤然大笑,“上天罚我滥交,田文何须怨天尤人?”转身大喝一声,“家老!高车骏马,黄金百镒,送冯驩出门!”
  “谢过主君。”冯驩深深一躬,竟是头也不回的去了。
  孟尝君站在湖边发呆,一颗心竟是秋日湖水般冰凉空旷。自从承袭家族嫡系,多少年来,孟尝君府邸都是门庭若市声威赫赫,那三千门客更是令天下权臣垂涎,也更是他田文的骄傲——孟尝君待士诚信,得门客三千,生死追随。不想一朝罢相,却恰恰是这信誓旦旦的三千门客走得最快,半日之间,门客院竟是空空如也。连以忠诚能事而在诸侯之间颇有声望的冯驩也走了,人心之险恶叵测,世态之炎凉无情,竟是一至于斯。
  “禀报家主:上将军来见。”那个被冯驩取代而休闲多年的家老,此刻正小心翼翼的匆匆碎步走了过来。
  孟尝君恍然醒了过来:“田轸么?让他到这里来。”说罢喟然一叹,便坐到湖边石亭下。
  “家叔,如何一人在此?”身着布衣大袍的田轸大步走来,看着神情落寞的孟尝君,竟是茫然不知所措了。
  “别管我。有事你便说了。”对这个平庸的族侄,孟尝君从来都没放在心上过。
  “我看大事不好。”田轸神色紧张,便坐在对面石墩上一口气说了今日进宫的经过以及自己的虚应故事,末了道:“事已至此,我该如何应对?家叔准备如何处置?真要与列国开打,我却是如何打法?他罢黜了家叔丞相,国事谁来坐镇?噢对了,这个齐王,他如何要罢黜家叔了?”一番话语无伦次,竟是显然慌乱了。
  孟尝君冷笑道:“你是上将军,自己打算如何?老是盯着我何用?”
  田轸虽然一脸难堪,却是被孟尝君呵斥惯了,只局促地红着脸道:“我自寻思,只有称病辞朝了。再征发二十万新军,仓促上阵,哪有战力可言?仗打败了,还不得先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