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7
  整整走得一日,暮色时分方才渡过了沂水,距离莒城尚有三十余里。御书便请命齐湣王是否扎营歇息一夜,明晨整肃威仪再进莒城?齐湣王却是亢奋异常:“本王竞日颠簸,尚且不累,谁个便累了?立即进发!一鼓作气入莒城!”
  进入莒城的诸般美梦毕竟是诱人的,疲惫不堪的逃亡大军粘着湿淋淋的过河衣衫,又打起精神赶路了。一个多时辰之后,翻过了一座小山包,骤然便见河谷里火把遍野人声鼎沸,仿佛临淄夜市一般。便有王子高喊:“快看也,莒城箭楼!”纷乱人群便是一片叫嚷:“莒城到了!快走啊!”齐湣王却是一声大喝:“站下!莒城乃大齐地面,当有王者威仪。列队,等候淖齿丞相迎接本王!”
  “启禀齐王,”一员楚军大将走马车前,“将军有令:齐王自行入城。”
  “如何?”齐湣王一声冷笑,“淖齿反了不成?”
  楚将却骤然变脸:“铁骑列阵!护持王车下山!”
  齐湣王傲慢地一笑:“莒城有大齐万千子民,本王便与淖齿见个真章。下山!”
  在楚军两万铁骑威逼下,齐湣王怒气冲冲地带着乱纷纷的逃亡人马涌下了山头。一进河谷,便见两岸全是密密麻麻的各色帐篷,片片火把的暗影中到处躺卧着呻吟呼唤的老弱病残与衣衫褴褛的人群。王车乱军开过河谷,便有一声声嘶哑的呐喊此起彼伏:“逃国齐王来了!快来看啊——”倏忽之间,遍野人群如乱云聚合,漫无边际的火把便向莒城下卷来。御书胆颤心惊地提醒齐湣王忍耐一时,齐湣王却勃然大怒:“本王禀承天命,何惧之有!”
  方到城下,却见大片火把下整肃排列着一个巨大的楚军方阵,中央大纛旗下一方土台,拄着一口长剑的淖齿正硬挺挺伫立在土台上,顶盔贯甲金色斗篷,连鬓大胡须虬结的黝黑脸膛上却是一副狞厉的微笑。
  “淖齿,你敢逆天行事么?”齐湣王长剑一指便抢先发难。
  淖齿一阵粗砺嘶哑地大笑:“上天也姓田么?当真蠢猪也!”
  齐湣王怒不可遏:“本王乃楚国王父!淖齿叛逆,灭你九族!”
  “鸟!”淖齿狠狠骂了一句,“天下独夫,丧家之犬,竟还记得欺凌楚国。来人!拿下这条海蛇!”话音落点,便听轰雷般嗨的一声,两队甲士手持长矛从淖齿身后开出,轰轰地向齐湣王座车逼了过来,一片长矛唰地直指车身。齐国骑士呆若木鸡般愣怔着,王车驭手被逼到喉下的长矛吓得惨叫一声,竟瘫在了宽大的车辕上。四名楚军甲士一跃上车,夹起齐湣王便凌空抛了下来。车下一片长矛铿锵交织,齐湣王恰恰落到一片冰冷的矛杆之上。长矛架一个忽悠,齐湣王又被丢上了土台。
  “田地,”淖齿轻蔑地冷笑着,“你不是禀承天命么?今日本将军让你领教一番,天命究竟何物?莒城外有齐国十万逃民,你自对他们说,配不配做一国之君?过得这天命关,本将军便放了你。”
  “此话当真?”骤然之间,齐湣王两眼放光。
  淖齿哈哈大笑:“齐国庶民若认你田地,淖齿却是奈何?”转身高声道,“父老兄弟们,寻常时日,等闲庶民谁能见到国君?今日齐王便在当场,父老兄弟姐妹们尽可一吐为快,与这个鸟王算一番老账!”
  燕军入齐,万千民众恐慌逃亡,主要却是两个方向:向东聚向即墨,寻找海岛藏匿珍宝再图谋生;向南聚向莒城,在楚齐边界的沼泽地带刀耕火种狩猎捕鱼谋生。东去者以富户商旅居多,南来者却是穷人居多。逃得数日,见燕军并没有尾随追杀,人群便渐渐汇聚在了莒城郊野。莒城令貂勃爱民,便将府库中的帐篷粮食悉数分发给逃亡难民应急。难民们大为感激,便聚在了莒城郊野,要拥立貂勃抗燕。正在乱纷纷没有决断的时候,淖齿带着楚国大军到了。一听说齐王要来,貂勃顿时默然,只对淖齿一句话:“百姓离乱汹汹,只怕在下做不得主。”淖齿却只一笑:“莒城令毋忧,我只听民心便了。”
  消息传开,莒城外的逃亡难民纷纷聚拢,人人都要看看这个将齐国推入血火灾难的东海神蛟何等模样?此时见齐湣王非但没有丝毫自责惭愧,反是一副愚顽气焰,火把下的万千民众顿时人潮汹汹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老夫要问齐王,六十万大军何能一朝覆亡?”
  “说!”火把摇动,一片呐喊。
  齐湣王冷笑,“大将无能,与本王何干?”
  轰然一声,人山人海便炸了开来,乱纷纷的声音便吼成了一片。
  “横征暴敛!谁之无能?”
  “残害忠正,谁之无能!”
  一个精壮赤裸的的后生手持火把猛然冲到了土台前:“齐东数百里雨血沾衣,庄稼枯死!你是国王,知道么?”
  “不知道!”
  “齐南两郡地裂涌泉,死伤万千,你这个国王知道么?”
  “不知道!”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手牵一个总角小童,拄着拐杖颤巍巍指着土台:“我三个儿子都战死了,我等庶民请命于宫外以求善政,哭求三天三夜,你这国王知道么?”
  “不知道!”
  “你你你,该千刀万剐!”老妪拐杖怒指,一头披散的白发竟骤然立了起来,倏忽之间,却又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老奶死了!”小童尖利的哭声覆盖了人群,“还俺老奶也!还俺老奶——”
  人山人海骤然沉寂了。一片粗重的唏嘘喘息象呼啸的寒风掠过山野,人山人海顿时爆发!“杀!”“为老奶报仇!”“活剐昏君!”随着怒潮般的呐喊,一把把雪亮的短剑匕首便纷纷从难民们的皮靴中腰带中拔了出来。
  齐湣王跳脚大喊:“淖齿!本王天命东帝,你……”
  淖齿哈哈大笑:“瓦釜雷鸣也,我却奈何!”
  便在这顷刻之间,难民已经汹涌围了上来。便听有人大吼一声:“一人一刀!千刀万剐!”随着这愤怒地喊声,难民们手中的长剑短剑匕首菜刀一齐亮出,火把下杂乱不一地翻飞闪烁着寒光,齐湣王长长的惨嚎着,片刻之后便没有了动静。
  次日清晨,一具森森白骨白亮亮飘摇在河谷山头的树梢,干净得没有一丝附肉。成群的鹰鹫飞旋着盘桓着,却没有一只飞来啄食。正在这白骨飘摇之时,却见天空乌云四合电光烁烁,暴雨如注间一声炸雷,山头火光骤然冲起,一团白雾飘过,森森白骨便在顷刻间化做了粉齑。
  第九章 孤城血卜
  一、古老铁笼保全了田氏部族
  齐王被杀的消息迅速传开,三千里齐国顿时崩溃了!
  临淄陷落,国人已经深为震撼。然则,国王带着一班大臣与嫡系王族毕竟已经安然出逃,活着的邦国权力依然完整,庶民精壮也还只在国内逃亡,尚没有大量流散他邦,国王只要惕厉奋发立定抗燕大旗,万千齐人便会潮水般汇聚而来,安知不会一反危局?尽管齐人对自己的这个国王积怨甚深,但在这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对燕军的恐惧与仇恨已经迅速冲淡了往昔的怨恨。毕竟,举国离乱之时,国王的存在就是邦国的希望。可如今,国王竟然被杀了,无人可以取代的大纛旗轰然倒地了,齐人如何不震惊万分?更有甚者,齐王还是被齐国人在齐国的土地上千刀万剐的!别说春秋战国没有过,就是三皇五帝到如今,这也是头一遭。纵然暴虐无道如桀纣,也只是个亡国身死而已。但为君王,哪个被自己的子民一刀一刀碎割了?这亘古未闻的消息,震动了天下君王,更震坍了齐人的心神。人们茫然无措了。齐王不该杀么?该杀!齐王该杀么?不该杀!该杀不该杀都杀了,都城没有了,家园没有了,国王没有了,大臣与王族星散了,所有的城池都不设防了,这还有齐国么?懵懂得已经麻木的国人们便开始了大迁徙一般的举国逃亡,逃往边境,逃往他国,逃往一切没有被燕军占领的城堡山乡。无论逃向何方,总是不能落在为复仇而来的燕军手里。
  田单听到这个消息时,已经在东去的路途了。
  燕军一进济西还没开战,田单已经与鲁仲连分手回到了临淄。一进府家老便来禀报:已经督促执事、仆人将全部财货装载妥当,族人们也已经聚在了府中园林等候,单等他一回来便立即星夜离开临淄前往大梁。可田单却一句话也没说,便匆匆进了书房,竟是良久不见动静。看看暮色将至,族人们不禁便着急了。田氏举族久为商旅,除了合族公产的外国店铺,家家都是殷实富户,走遍天下不愁生计,只要离开这即将灭顶的战乱之地,兴旺便将依然伴随着田氏。惟其如此,田氏离齐是举族公决的既定之策,承袭族长的田单从大梁回齐,为的也是带领族人安然转移。
  “总事,”家老轻步走了进来,“族人们都等着呢。”
  “家老,你也是老齐人了。”田单回过身来,“当此之时,田氏该走么?”“……”白发苍苍的家老却是愕然无语。
  “击鼓聚族!”田单断然挥手,“我有话说。”
  齐人尚武,大族聚集便有军旅法度。石亭下的大鼓一响,散乱在府中的族人便迅速赶来,只在片刻之间,合族近千人便在后园池边的竹林草地间聚齐了。田单踏上池边那座假山时,族人们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素来一身大袖长衣的田单,此刻却是一身棕色皮制软甲,手中一口长剑,脚下一双战靴,只差一领斗篷一顶铜盔,便活生生一个威严将军。
  “凡我族人,听我一言,而后举族公决。”便在族人们惊讶疑惑之时,田单一拄长剑开口了,“田氏虽则商旅之家,却也是王族支脉,齐国望族。当此邦国危难之际,田氏若离开临淄,纵然商旅兴旺举族平安,却是于心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