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7
  一经上身,轻便坚韧,竟是比铁甲铁胄利落了许多。那时侯,一身全副铁甲胄的重量大体都在八十斤左右,重甲更在百斤之上,猛则猛矣,却实在太过沉重。以致到了后世的宋代,限制铁甲打造必须在五十斤之内。但燕军这一身皮甲皮胄加战靴,最重也不超过三十斤,对于身高力大的辽东子弟,丝毫不显累赘,弯腰屈背蹲踞起立伸展自如,连“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这句老话也显得多余了。甲胄成功,马具也照例办理。中原铁骑,马身必有铁包皮披甲。燕国新军的战马披甲,则是两重皮革外钉铜钉,既厚实顽韧又轻便异常,战马负重大大减轻。
  皮甲胄穿着示意图
  皮甲甲身展开复原图
  第二便是木制大型器械。军中大型器械,自来以铜材铁材为主料。秦国新军的大型攻城器械,几乎全数铁制。如此气象,燕国自然无法企及。乐毅的弥补之法,便是遴选上好坚实木材,制作大批必备的攻城器械,主要是三种:壕桥、撞车与云梯。
  壕桥者,越过壕沟之桥也。《六韬·虎韬·必出》篇载:“太公曰:大水、广堑、深坑,敌人所不守,或能守之,其卒必寡。若此者,以飞桥、飞江、转关与天潢以济吾师。”这里的飞桥,说得便是壕桥。商周时壕桥已经出现,及至战国,壕桥已经发展成为折叠式,下装两只或四只大轮,宽约一丈五尺,可八具并列,总宽达十二丈,万千军士可冲锋过桥。中原大军的壕桥,都是铁轮铁板,一具壕桥便用铁千斤之上!如此耗费铁料,燕国如何消受得起。乐毅便与工匠们会商,像打造牛车车厢一般打造壕桥:桥轮与轴柱用硬如精铁的青檀木,桥身用清一色的红松木,板厚一尺六寸。如此木制壕桥更有一样好处,折叠轻便,行军利落,四个军士便可拉走。打造成八具后连排试用,大军连踩一月,竟是毫发无损。
  撞车者,撞击城门之重车也。撞车车架粗大坚固,底部安装四只大轮,推进轻便,在车架顶部的横梁上用绳索悬挂一个巨大的撞杆,撞杆前部安装巨大的撞头,后部绳孔可延伸出数十条粗麻绳。冲近城门,车体四角用大木桩固定,数十兵士横开两列,拉动撞头后部麻绳向后荡开,再合力拽绳向前猛进撞击。若是小城门,往往是十余次便被撞裂,威力实在令人瞠目。撞车最难制作的核心部件,便是威力巨大的撞头。中原强国如秦魏齐,撞头都是铁制,形如巨大的矛头,重量大体都在五六百斤左右,安装在粗大的圆木撞杆上,猛撞猛刺,寻常木料城门委实不堪一击。燕国缺铁,便用合抱松木做撞杆,用极为坚硬的岩石打磨成巨大的锤头形撞头(岩石太尖容易摧折),重量却比铁矛撞头加大一倍。一经试用,威力惊人。纵然铁皮包裹厚达一尺余的坚固城门,两车并撞,也能在三十撞之内轰然洞开!
  云梯者,登高爬城之具也。自从有了城堡,便有了爬上城堡的云梯。《诗·大雅·皇矣》篇最早记载了云梯:
  原诗大意
  帝谓文王 天帝垂训文王
  询尔仇方 谁是你的盟邦
  同尔兄弟 你们要像兄弟一样以尔钩援 用你们的爬城飞钩与尔临冲 用你们的临车冲车以伐崇墉 去猛攻崇国都城这“钩援”,便是梯头带钩的长大木梯——钩住城头,士兵攀缘飞上。西周兵书《六韬》便叫做飞梯、云梯。云梯的原始形制很简单,就是寻常木梯加长加宽,再带上能扒稳城砖或城头的铜钩铁钩而已。这种简单云梯一直延续到清朝末期,仍然在军中使用。但是,到了春秋末期,著名工师公输般在楚国却发明了一种大型云梯——底部安装四只大轮,梯身分做两节折叠,梯身下有隐藏士兵的暗厢,攻城时梯身伸展可达五到八丈。这种云梯宽大坚固,可供大队军兵连续爬城,威力惊人。战国初期,几个中原强国都有了这种大型云梯。
  然则,大型云梯在诸多关键部位都要用铁料。底轮、大轴、立柱、梯框等,非铁不足以坚固其身。如此大量用铁,燕国显然难以打造,纵然造得一两部也不会起多大作用。根本原因,在于爬城攻击的要害是大量云梯密集靠上城墙,一部两部甚或十几部,都不会产生大军猛攻所必须的密度威力。几经会商揣摩,乐毅断然下令:只大批打造简单的竹制木制飞梯,达到步军每百人一梯;梯头的轮子或钩爪,尽可能地选用坚韧木料或竹料。半年之内,军营竹木坊便打造出一千多架各种形制的飞梯,十万步军精神大振。
  有了如此三种器械,便具备了攻城的三种必须手段:壕桥过壕沟与护城河、撞车冲撞城门、云梯爬城,新军才成为战法较为完备之大军,否则便不是成型之“全军”。
  但是,若与齐国大军的器械相比,燕军这三种大型器械便逊色多了。从此看去,燕国出兵便显得有些贸然。然则,大战之胜败历来不仅仅在装备器械。乐毅心中很是清楚,攻齐大战之根本,不在一城一地的攻坚争夺,而在大军野战;只要一举歼灭齐军野战主力,几十座城池便会成为不设防的财货府库,即或没有大型器械,也是唾手可得。
  先野战而后取城,谓之野战夺城。这是秦国大将白起开创的最新战法。此时白起已经出战九次,每战必斩敌首十万以上,必拔城数十座,将野战夺城之法展示得淋漓尽致。若是老战法一城一城打去,断无秋风扫落叶之威。不管别国将军是否注意到了白起新战法之精髓,反正乐毅是早早便盯着白起战法揣摩了。
  白起做得到,乐毅便做不到么?
  四、我车既攻 我马既同
  大军抵达易水,正是二月初旬。
  虽说还是春寒料峭,但对冰天雪地长大的辽东子弟来说,已经是暖和得不得了的天气了。军营中到处嚷嚷着“好野(热)!好野(热)!”“到了齐国,不得野(热)个蒸鸭子!”乐毅便下令全军休整,半月之后进军南皮 与联军会师。这正是乐毅用兵之明澈处:旬日之内兼程进入易水休整,让将士们逐步习惯中原的“野(热)春”,保得大军入齐有充盈战力。
  倏忽之间,春暖冰消。便在耕牛遍野的时节,四国大军相继开到了南皮周围百里之地。
  赵军最先开到,步骑两军六万,领兵大将赵庄。大军驻定,赵庄便带着赵王特使,飞车来见乐毅。特使宣读赵王诏书:赐乐毅兼领赵国丞相,合力诛灭暴齐。
  战国以来,赵国与燕国是两个摩擦不断的老对手。其中根本,便是老燕国对这个取代老晋国而爆发立国的南邻横竖看不顺眼,但有机会,便在后边抽冷子来一下。加上西面的中山国也经常抽冷子偷袭,赵国便分外头疼。赵国军力强大,历来对燕国中山国不屑一顾,然则要吞灭燕国以绝后患,却也实在力有不逮。更有一点,赵国从来都是志在中原,实在不想与这两个老穷邻纠缠。自苏秦合纵,燕国君臣总算渐渐明白了,赵国是抵抗中原风暴的南长城,与赵国为敌并非上策。与齐国结仇之后,燕国更是不想与赵国长期龌龊了。赵国也深知,燕国对齐国是山海血仇,支持燕国对抗强齐,既能削弱争霸对手,又能消弭燕国这只老黄雀后患。如此一石二鸟,赵国自然是第一个响应燕国合纵攻齐。非但出兵,赵王还要效法苏秦合纵之成例,赐乐毅赵国相印,足见此心之诚也。说起来,乐毅在燕国还不是丞相,却要兼领赵国丞相,这在战国实在也是第一遭。
  便在乐毅拜领相印之时,赵国特使凑近低声道:“赵王叮嘱:将军但有不测,赵国便是一窟。”乐毅一怔,旋即接手相印哈哈大笑:“多谢赵王信得乐毅也。”帐中将士自然都以为这是乐毅拜谢相印,谁也不会想到,这片刻之间竟埋下了燕赵无穷纠缠的种子。
  第二路开到的便是魏国,大军八万,领兵大将新垣衍。
  要从根子上说,魏国对齐国的仇恨比燕国有过之而无不及。魏国霸主地位的衰落,直接起因于对齐国的两次大败——桂陵之战与马陵之战。自魏文侯到魏武侯直至魏惠王前期,魏国积两代半之长期努力积累的强大战力,在这两次大败中轰然崩溃。其后又在合纵抗秦中被秦国袭击了敖仓,巨大的粮食财货储备,被大火洪水一扫而空。再次追随齐国抗秦复仇,却又被齐国狠狠地闪了个嘴啃泥。齐国非但背着盟国联军私自吞灭了宋国,而且在秦国大军潮水般杀来时,丢下联军秘密逃出了战场。凡此等等,魏国朝野无不对齐国咬牙切齿。正欲对齐国复仇,偏偏老对头秦国又大举攻占河内,使魏国又一次遭受重创。在一东一西两个老冤家的夹击下,魏国竟由八面威风的中原霸主,变成了败仗最多、失地最多、衰落最快、目下又最憋气的夕阳大国。单独出战,既不敢对秦,也不敢对齐。窝囊得几年,襄王魏嗣竟是活活给憋闷死了。太子魏遬即位,这便是魏昭王。遬者,蹙蹙之局促不安也。这个魏昭王便如同他的名字,即位后整日愁眉苦脸,闷头思虑如何复仇如何再度恢复霸业。此次燕国合纵攻齐,魏昭王大是振作,与丞相魏齐一商议,立即拍案决断,派出八万主力大军参战,统帅便是对齐国恨得咬牙切齿的新垣衍。
  乐毅听新垣衍一报军力,心中便是一沉。魏王当初只答应出兵五万,而今却是八万,完全打破了魏国合纵出兵不逾六万的定规,分明便是想在此战大得利市,以振朝野萎靡之气。思忖之间乐毅慨然拍案,“魏王如此果决,联军定然让魏国遂心了。” 新垣衍颇显神秘地凑近了帅案:“上将军本是魏人,若对魏国特加照拂,魏王定当厚报。” 乐毅哈哈大笑:“魏国是襁褓小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