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6
  “难得也。”老人没有丝毫的惊讶,捋着长长的白须悠然笑道:“十余年之后,千里驹还是跑回来了。不错。老夫没有看错齐国了?”
  “当年不闻道,原是仲连偏狭。”鲁仲连却是坦然,“今日方悟,仲连愿追随大师,共同扶持楚国,为天下一张非秦大道。”
  老人默然良久,却是摇头叹息:“刻舟求剑,晚矣哉!”
  “大师此言,仲连却是不明。”
  老人沉重地叹息了一声:“楚王昏庸颟顸,屈原心志已失。今日楚国,已成流水之舟,老夫纵有当年刻痕,然沉舟侧畔,如之奈何?”
  “大师差矣!”鲁仲连心中一沉,不禁便有些急迫,“屈原虽久经沧桑,多有悲怆激愤,然却雄心未改,今秋还上书楚王,力主变法!若屈原秉政,春申君辅之,若楚王昏庸,何不能另立新王?还有……”鲁仲连骤然压低了声音,“以屈原当年暗杀张仪、断然与秦国开战之胆略,安知他不会取而代之?”
  老人轻轻地摇摇头笑了,似轻蔑又私嘲笑:“鲁仲连啊,你可曾读过屈原的《怀沙》篇?” 见鲁仲连摇头,老人便是轻声吟哦:“伯乐既殁兮,骥将安程兮?人生禀命兮,各有所错兮。知死不可让兮,愿勿爱兮。明以告君子兮,吾将以为类兮!”吟哦得罢,竟是喟然一叹,“如此灰冷颓丧,谈何雄心未改了?”鲁仲连一阵愣怔,沉吟道:“赋诗作词,原是伤怀者多,大师似乎太得当真了。”老人大是摇头:“言为心声。老夫虽与屈原只一次谋面,然自信看得不差,此人诗情有余,韧长却是不足。总归一句:屈原者,奉王命变法可也,要抗命变法甚或取而代之,便是异想天开了。”
  鲁仲连默然良久,站起身一拱手:“大师如此说法,后学不敢苟同,告辞。”
  “且慢。”老人一招手,“老夫并没说不帮你啊?”
  “大师不出山,却是如何帮法?”
  “仲连少安毋躁。”老人笑了,“南墨不同总院,弟子大体都在三楚之地散居。老夫派一名得力弟子随你下山,南墨力量便交你调遣,如何?”
  鲁仲连大是惊讶,实在不解这老人心思。就实在说,如此做法鲁仲连是十分满意的,甚至比邓陵子本人出山更满意。若是老人出山,行动未必亲临,却还要事事商讨,他要不赞同,你便寸步难行。南墨弟子交鲁仲连调遣,便没有了诸般掣肘,可放手实施谋划,自然便是上上之策。可是,老人何以如此放心自己呢?要知道,墨家历来是行不越矩的,将大批弟子交到一个院外士子手里,当真是非同寻常。心念及此,鲁仲连不禁沉吟:“大师究竟何意?不怕鲁仲连失手么?”
  “老夫不愿出山,却不想屈了你等心志。”老人便是一叹,“仲连啊,你但能证明老夫错料屈原,便是天下大幸了。老夫生平无憾,只是太想犯这个错了。”
  “大师……”刹那之间,鲁仲连竟是犹豫了。
  老人却已经转过身去,啪啪啪拍了三掌,一道白影便倏忽飞到了亭外,竟是方才的少女。老人正色吩咐道:“小越女,你持我令箭随鲁仲连下山,南墨三楚弟子尽听鲁仲连调遣。”少女道:“请老师示下,南院事务交付何人?”老人道:“你不管了,我自安排便了。记得多报消息。”少女兴奋地挺胸拱手:“是!弟子明白!”老人转身又对鲁仲连道,“你便带她去吧。”鲁仲连却大是沉吟:“大师,她,太小了。”老人目光一闪:“太小?只怕你这千里驹走眼呢。去吧,诸事毋忧了。”说罢竟是飘然去了。
  “我叫越燕。”少女咯咯笑了,“笨!还愣怔?走啊!”
  鲁仲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大手一挥,便径自大步向院外去了。
  三、南国雄杰图再起
  汩罗水畔的春日是诱人的。霏霏细雨之后,那日头便和煦柔软的漂浮出来,碧蓝的天空下,绿澄澄的汨罗水在隐隐青山中回旋而去。水边谷地便是茫茫绿草夹着亮色闪烁的野花,无边地铺将开去,直是没有尽头。渐渐的,一轮如血残阳向山顶缓缓吻去,火红的霞光将江水草地青山都染成了奇特的金红,竟是混沌中透着鲜亮!没有农夫耕耘,没有渔人飞舟,没有猎户行猎,更没有商旅的辚辚车轮。除了汨罗水的呜咽,这里永远都是一片静谧。纵是明艳的春日,也弥漫着一片绿色的荒莽,笼罩着一片孤寂的恐怖。
  骤然之间,一红一白两骑快马从远山隘口遥遥飞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咯咯笑道:“如此好山好水,却做了放逐之地,可惜也!”红马骑士扬鞭一指,粗重的声音便道:“看!茅屋炊烟!”说罢一磕马镫,那红色骏马便火焰般向山麓飞来。
  草滩尽处的山麓,耸立着一座孤独的茅屋。茅屋顶上插着一面白幡,幡上有两个斗大的黑字——流刑!茅屋前有一堆湿木柴燃起的篝火,浓浓的青烟竟是袅袅直上。见远处快马飞来,篝火旁一个黄色斗篷者霍然起身,大步迎了上来。
  “春申君——,我来了——!”骑士遥遥招手间便飞身下马。
  “噢呀仲连兄!”春申君高兴得拉住鲁仲连,“我已等你三日啦!”
  “明日才是清明,你急个甚来?”
  “噢呀,秦国要攻楚国!我能不急了?”
  “如何?秦国攻楚?谁的消息?在准备还是开始了?”鲁仲连着急,竟是一连串发问。
  春申君摇摇手:“稍等再说了。噢呀,这却是何人?邓陵子呢?”
  鲁仲连恍然笑道:“这位是大师子门弟子,越燕!人呼小越女。这位便是春申君。”
  “见过春申君。”小越女一拱手,却没有第二句话。
  “噢呀,”春申君也是一拱手急迫便问,“莫非邓兄有疾在身?”
  鲁仲连摇摇头:“稍待再说了。哎,饿了,吃喝要紧!”
  春申君一阵大笑:“噢呀糊涂!看,一只烤肥羊了!”
  三人来到篝火前,铁架上的那只肥大的黄羊正在烟火下吱噜吱噜的冒油,焦黄得肉香弥漫。鲁仲连眼睛一亮,手中马缰一撂,三步并作两步过来便要上手,却又猛然回身:“哎?春申君,如何你一个人?屈子人呢?”春申君便是一脸苦笑:“噢呀,这位仁兄也是,日每要在水边转悠得两个时辰。今日等你,我便没有陪他去了。”骤然之间,春申君竟是哽咽一声,却又勉力笑着望了望衔山的落日,“等等,也该回来了。”
  鲁仲连心下一沉,一脸的兴奋竟在倏忽之间连同汗水都一起敛去了,只怔怔地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竟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是他么?”小越女指着漫天霞光里一个小小的黑点儿。
  春申君笑道:“噢呀,一群水鸟飞舞,哪里便是人了?”
  “水鸟之下,却有一人。看,便是中间那个黑点。”小越女指点着。
  渐渐的,黑点儿变得清晰了——一个须发灰白衣衫褴褛的老人踽踽独行,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跳跃飞旋在他的周围,呢喃啁啾,竟是不胜依依。将近青山,老人一挥手便是长声吟哦一般:“小精灵,回去也,汨罗水的月亮在等着你们——!”话音落点,鸟儿们竟是齐齐地呼啦一声展翅飞去了。
  鲁仲连大是惊愕,声音不禁便有些颤抖:“春申君,先生失心疯了?”
  小越女咯咯便笑:“与鸟兽通灵,原是个心境,如何便心疯了?真是……”脸一红,分明是生生咽下了那个已到口边的笨字。
  春申君却站起身来遥遥高声道:“噢呀屈原兄,你看谁来也?”
  老人遥遥笑问:“可是千里驹乘着春风来了?”
  鲁仲连大步迎上深深一躬:“临淄鲁仲连,拜见大司马。”
  老人哈哈大笑:“大司马?哎呀,老夫听着都耳生了。”说着便拉住鲁仲连走来篝火前,便将鲁仲连摁到草席上,“春寒泛湿,靠火近点儿好。”春申君走过来笑道:“噢呀,这里还有一个,屈兄老眼昏花么?”老人一番打量,骤然便是惊叹吟哦:“呜呼!美细渺兮宜修,趁西风兮桂舟,令汨罗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小越女惊讶道:“老伯伯,水都不流了,我却是个灾星么?”三人不禁一阵大笑,鲁仲连便笑道:“先生夸赞你呢!说你细宜装扮,轻柔乘风,连汨罗水都被你迷得没有了波浪呢。笨!”小越女脸色顿时绯红,却高兴得咯咯直笑:“原本是笨,怕你说么?”便向老人一躬,“老伯伯,越燕见过,老师问你好!”老人困惑道:“老师?姑娘的老师老夫识得?”春申君笑道:“噢呀屈兄,这越燕姑娘是南墨弟子了。”老人恍然大笑:“光阴如白驹过隙兮,故人忘却!姑娘,你师可好?还那般终日忿忿然么?”鲁仲连接道:“大师修成高人风骨,恬淡得快成庄子了,若有忿忿然,倒是天下之福了。”老人抚着杂乱的长须便是点头叹息:“岁月悠悠,不变难得,变亦难得,尽皆天意也。”
  “噢呀,烤羊好了!边吃边说。”春申君从茅屋中提出两个坛子叫了起来。
  老人笑道:“来,姑娘坐了。春申君拉来了一车酒,仲连痛饮便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轮尚未饱满的月亮挂在青山之角,山水一片朦胧。四人围坐篝火之前,打开酒坛,切下烤羊,便吃喝起来。片刻之间,鲁仲连便将半只烤羊撕掳干净,便将两只沾满油腻肉屑的大手在衣襟上一抹,打开那坛专门为他准备的老齐烈酒,一碗一碗地痛饮起来。
  “噢呀,猛士多饕餮,仲连便是个注脚了!”春申君一介贵胄,纵然豪爽,讲究吃相雅致也成了习惯,见鲁仲连风卷残云,不禁便是大笑。
  屈原笑道:“唯大英雄真本色。本色者,天授也。人便想学,也是难呢。”
  鲁仲连哈哈大笑:“我听孟尝君说,当年的张仪也是狼吞虎咽,全无拘谨,苏秦却是礼仪法度中规中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