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4
  孟尝君大觉奇怪,便当即遴选了十名骑术剑术俱佳的门客,随他进山查看。进得山谷草地,眼前的景象竟使所有人感到震惊:四匹雄骏的火红马驾着一辆庞大的铁车,在两山之间来回飞驰!铁车上的驭手长发飞舞黝黑精瘦,身包一张斑斓虎皮,仿佛一段生铁钉在车辕,手抖四根马缰,口中不时吹出各种呼哨。每到山根,驷马便一齐嘶鸣、一齐急剧转弯,声震山岳间竟是比四个人一起反身跑还来得整齐利落!那风驰电掣的车速,任谁也闻所未闻,那几乎贴着草地飞起来的气势,任谁也大为向往。孟尝君情不自禁的高喊:“壮哉猛士——!造父重生——!”随着山鸣谷应的喊声,驷马铁车骤然回头冲来,又在闪电般的冲击中,骤然山岳般钉在了距离孟尝君五尺开外。但见驷马人立,铁轮隆隆,草皮大飞,门客们不约而同的跳开,却只有孟尝君纹丝不动的钉在原地。
  “阁下有此胆识,可是公子田文?”精铁汉子在高高的车辕上昂昂拱手。
  “正是,阁下高名大姓?”
  “在下苍铁。”
  就这样,一番快意攀谈,一通大肉烈酒,苍铁硬是带着十五条长发遮着烙印的汉子,做了田文的门客。这苍铁,便是漠北盗跖军的首领。在阴山漠北流窜的近二十年里,这十六人为了熟悉马上生涯,练就了一身降伏野马的高超本领。苍铁本是郢都造车坊的苦役奴隶,悄悄跟一个造车工师学了一手高明的造车术。但更为难得的是,苍铁对驾车驯马有着过人的天赋,在盗跖军中是唯一的马上猛士。进入漠北,苍铁为了使残余兄弟在匈奴骠骑下生存,非但教习马术,而且带领兄弟们驯服了一批野马。为了在进入中原后站稳脚跟,他们在中山国秘密打造了一辆铁轮车,用驯化的四匹野马驾拉,由苍铁做驭手,可日行三千里!为此,军中兄弟都说:苍铁就是给周穆王驾车会见西王母的造父。后来,苍铁便有了“追造父”这个名号。要将如此车马与如此人物送出去,孟尝君确实心疼。更重要的是,还不知道苍铁是否愿意这样做?苍铁不是寻常门客,孟尝君绝不想使他有丝毫的为难。一个浴血百战的英雄,一个九死一生奴隶,任谁都不会轻慢这样的人物。
  半个时辰后,孟尝君走出了苍铁的小院落,回到府中已经是脚下飘浮,倒身榻上便睡了过去。
  日上三杆时分,齐宣王田辟疆正在湖边与一个老人对弈。
  极为平庸的棋艺,丝毫不影响齐宣王酷爱黑白子游戏,更不影响他与天下闻名的高手对阵。从做太子时算起,他已经记不清与多少棋道高人切磋过了,奇怪的是,无论切磋多少高手,他的棋艺始终没有丝毫长进,齐宣王也是丝毫的不放在心上,依旧是每日三局,局后便走进了书房或殿堂。今日对局的老人,是新到稷下学宫的一个陈国棋士。老人布衣白发,棋风却是凌厉无匹,眼看杀得黑棋全盘无一片可活,齐宣王竟是每死一片便哈哈大笑一阵,却没有星点儿缴棋认输的意思,依然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横冲直撞。老人也是怪异,既不生气,也不懈怠,更无高兴,只是石俑一般肃然端坐,一板一眼一刀一枪的应对着,该杀死的绝不退让,该防守的绝不冒进。齐宣王眼看全盘皆死,大笑拍案:“好棋!再来第二局!活一片我便赢!”
  侍女正在收棋,宫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响遏行云的萧萧嘶鸣!齐宣王眼睛一亮,正待发问,内侍总管一溜碎步跑来:“禀报我王:宫门外有人献宝!”
  齐宣王霍然起身:“是千里马么?”
  “我王圣明!不是一匹,是四匹,还有千里云车!”
  “宣他进宫……且慢!”齐宣王突然打住,略一思忖道:“领他到宫城东门等候。”
  “谨遵王命。”老内侍答应一声,一溜碎步便消失了。
  齐宣王撂下棋士老人,一句话也没说便匆匆走了。对于围棋黑白子,田辟疆是爱而无心玩乐而已,但对于良马名车,田辟疆却是真正的行家里手,说爱之入骨也毫不为过。齐国正在最强大的时候,父王也叮嘱他不要轻易的将齐国引入战国纠葛,只要守得住齐国的富庶升平,与中原列国做长期竞争,齐国便可大成。守定这个宗旨,他便有的是闲暇时间,有的是府库金钱,有的是无上权力,便能够将他的喜好淋漓尽致的展现出来。田辟疆不是昏聩君主,他自认玩乐是有度的:每日三局棋,每日一趟马,其余时间处置国务;三局棋是无意消闲,一趟马却是极为认真的锤炼骑术车技,黑白子再输也不打紧,车马锤炼却务求日有长进。一个骑术车技的环节不精熟,田辟疆便绝不罢手。往往是车马出城时说好的一个时辰完毕,回来时却已经是掌灯时分了。这几日为了避开孟尝君,田辟疆已经多日没有出城趟马了,虽觉憋闷异常,却也是无可奈何,今日有人献来宝车良马,听那响遏行云的嘶鸣之声,田辟疆便知绝非虚妄,自然是再也忍不住了。
  宫城东门,是个清净隐秘的偏门,但凡君主秘事都从这里出入,等闲大臣不会在这里出现。田辟疆换好一身狩猎甲胄,便飞马来到东门,刚刚在箭楼女墙站定,便见林间大道中一辆驷马高车红云一般飘了过来,辚辚隆隆声势惊人,到得箭楼前三丈处却嘎然刹车,驷马一车竟如同钉在地上一般!
  “好——!”田辟疆拊掌高声赞叹。
  “禀报我王:献宝义士到了。”车厢中的老内侍尖声喊着。
  “草民铁苍,参见齐王——!”车辕上一个精铁般的汉子拱手做礼。
  田辟疆高声道:“铁苍义士,箭楼下调头,我来试车!”
  “嗨!”精铁汉子答应一声,马缰轻抖,驷马铁车辚辚走马向前,堪堪将近箭楼,便听哗啷一响,前后伸展三丈余长的车马竟在城门洞中骤然转弯调头,身后车厢竟正正的对着箭楼!田辟疆兴奋的喊了一声好,大红斗篷翻卷,竟大鹰一般落到了宽敞的车厢之中!
  “大王可要试车?”精铁汉子立在辕头却没有回身。
  “如此良车宝马,岂能不试?”田辟疆兴奋的打量着车身与一色火红的骏马:“出城,到郊野我来驾车。”
  “嗨!”精铁汉子脚下轻轻一跺,驷马铁车便“哗——!”的一声飘出了林荫大道,飘出了临淄北门,直向大海边飞去!田辟疆只见两边林木飞速倒退,竟是腾云驾雾一般,饶是行家里手,他也不禁双手紧紧握住了铁柱扶手。片刻之间,车马便到了荒无人烟的茫茫草地,精铁汉子喊道:“大王车技如何——?”
  “尚可——!”田辟疆已经回过神来,分外兴奋。
  精铁汉子又喊道:“先接右手马缰,对了!再左手马缰,好——!要轻——!”
  齐宣王挺身站在辕头,手执四根马缰,第一次感到了驾车竟是如此美妙:四匹骏马就象一团火焰在茫茫绿草上飘飞,坚实硕大的铁轮竟是无声无息,头上一团白云竟在片刻间被抛到了身后。更令人妙不可言的是,这车驾来分外轻松舒畅,手中马缰只要持平,几乎不用任何动作便照直飞驰,与寻常驾车者一连串“得儿家!”的吆喝简直是天壤之别。那种车,王者不能上手,此车却是天下神物,天生的便是王车!
  “海山——!”精铁汉子一声大喊,一声呼哨,驷马云车便稳稳的钉在了白色沙滩外的山岩顶上。放眼望去,茫茫大海波涛连天,汹涌潮水惊涛拍案,白色沙滩伸展成辽远的弧线,驷马铁车恰恰便伫立在森林苇草覆盖的苍绿色山顶,海风扑面,涛声隆隆,白云悠悠,海燕翻飞,恍如身在荒莽旷远的天尽头一般!
  田辟疆正在痴痴了望,却闻身后遥遥传来骏马嘶鸣与沉雷般的马蹄声,其间还夹杂着隐隐狗吠,凭经验,他便知这是狩猎马队在逼近。田辟疆却有些惊讶,这里距离临淄少说也有二百多里,谁能到此狩猎?莫非辽东的狩猎部族迁徙过来了?回头一望,却见几面红色幡旗分明便是齐军旗号,不禁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吩咐精铁汉子圈回车马候在一座小山头,要看看究竟何人有此雅兴?
  眨眼之间,一群四散奔突的野鹿野羊出现在绿色的山原上,红色大旗也风一样飘了过来。奇怪,旗上竟然没有字号!田辟疆不禁有些困惑,心头又蹿出辽东部族的影子。正在犹豫要不要离开,便见一辆战车飞快驶来,车上一人斗篷如火手执长弓遥遥高喊:“何人车驾在此?莫非天外来客——?”
  孟尝君?如何是他?田辟疆又气又笑,不想见他,偏又遇他,当真是好没来由,想飞车走开,却显得不伦不类,哪有君主如此逃避臣子的道理?索性不走,他还能在这野荒荒的天尽头聒噪六国合纵么?主意一定,田辟疆顿时悠然自得的站定在高车上笑看孟尝君追逐猎物而来。
  随着一声“停车!”,隆隆战车在三四丈外紧急刹住,孟尝君跳下战车疾步趋前施礼:“闲暇狩猎,不想却遇我王,唐突处尚请王兄恕罪。”
  齐宣王却是笑了:“不期而遇,何来唐突?孟尝君啊,你如何到海边狩猎?”
  “禀报王兄:田文款待贵客,便邀客人海猎,图个新奇。”
  “噢?何方贵客,竟劳动孟尝君亲自出马?”
  “禀报王兄:六国丞相苏秦。”
  “你说何人?”齐宣王惊讶了:“苏秦来了?在哪里?”田辟疆精明异常,既然苏秦撞到了面前,若是失敬,那可是大大的不周,苏秦毕竟是当今天下举足轻重的风云人物,等闲国君想见他还真难呢,过分冷落可是对秦国声望有损的。
  孟尝君笑着一指远处的大旗:“那边,武信君要与我比赛猎获物,便两路逐鹿了。”
  齐宣王道:“来,上我车,拜会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