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4
  说完,拊掌三声,六名黄纱侍女各捧深红色的酒桶飘然而入。
  “请丞相定夺,何酒开爵?”昭雎兴致盎然。
  张仪知道楚国贵胄们有一个心照不宣的聚酒习俗:根据酒性预测事之吉凶,几乎就是一种“酒卜”。今日昭雎齐备天下名酒而要张仪定夺开爵酒,实际上便是一种微妙的试探,看张仪是心怀酷烈还是温醇?张仪拍拍热气蒸腾的大鼎:“酒为宴席旌旗,菜为宴席军阵。旌旗之色,当视军阵而定。看菜饮酒,诚所谓也。今日鼎中乃震泽青鱼,自当以越酒开爵为上。”
  “丞相酒圣,果非虚传,上越酒!”昭雎绽开了一脸笑意。
  一爵饮下,昭雎喟然一叹:“丞相今日能与老朽同席聚饮,老朽不胜心感哪。老朽阅人多矣,却在丞相身上跌了一跤,至今想来,仍是惭愧不能自己啊……”说话之间,眼中竟然涌出了泪水,唏嘘之态,竟是一片真诚。
  张仪哈哈大笑:“各为其主,令尹何出此言?张仪虽然断了一条腿,毕竟性命还在,恩恩怨怨,睚眦必报,何来天下大道?令尹莫多心,张仪绝非小肚鸡肠。”
  “好!”子兰慨然拍案:“丞相果真英雄气度!我等晚辈敬丞相一爵!”说着便与昭统一齐举爵,遥遥拱手,一饮而尽。张仪也笑着饮了一爵。
  “丞相心地宽广,老朽敬服也。”昭雎又是一叹:“丞相前来修好秦楚,老朽愿同心携手,成秦楚邦交盟约。就实而论,合纵抗秦的实大谬。春秋战国三百年,强国出过多少,何以偏对秦国耿耿于怀?”
  “令尹老成谋国,说得大是。”张仪笑道:“楚国强大过,魏国强大过,齐国也强大过,就不许秦国强大几日?说到底,还是中原诸侯老眼光,视秦国为蛮夷,见不得米汤起皮罢了。本来这楚国也是南蛮,不想却鬼使神差的做了合纵盟主,当真可笑也!”
  “先王病体支离,神志不清,被一帮宵小之徒蛊惑了。”
  “宵小之徒?令尹大人,他们的势力可是大得很哪。”
  昭雎冷冷一笑:“汪洋云梦泽,浪花只会做响罢了。”
  “好!”张仪拊掌笑道:“不说浪花之事,免得浪费这大好月光!令尹,两位将军,请了!”举爵遥遥致敬,便汩汩饮尽。
  “好!”昭统饮下一爵,拍案赞叹:“丞相酒品,在下敬佩之极!在下素闻丞相酷好名酒剑道,我子兰兄乃楚国第一剑,请为丞相剑舞助兴,丞相意下如何?”
  “楚国第一剑?好啊!见识见识了!” 张仪大笑拊掌。
  昭统“啪啪啪”三掌,帐外飘进一队舞女。与此同时,帐外草地上一大片红毡撒开,一个编钟乐队竟整整齐齐的排列开来。子兰起身肃然一躬:“在下幼年于越地拜师习剑十年,资质愚鲁,剑术实不当老师万一,献丑于丞相,敬请指教了。”说罢一个滑步,身子便如一叶扁舟般漂到了大帐中央,骤然又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动,飘飘斗篷也唰的一声紧紧贴在了身上,仿佛体内有个吸力极强的风洞一般!仅此一斑,张仪便知此人绝然是越剑高手。只见他双手抱拳一拱,一柄弯如新月的吴钩便悬在了胸前。此时编钟轰然大起,悠扬的奏起了楚国的《山鬼》,八名黄衫舞女也轻盈灵动的飘了起来,大帐中顿时充满了一种诡秘的气息。
  “山鬼”本是楚国山地部族崇尚的大山神灵。楚国多险峻连绵的高山,多湍急汹涌的大川,山川纠葛,便生出了万千奇幻。山地部族无不敬畏高山大川的诡秘神力,各地便衍生出名目繁多的山神。楚人虽敬之若神明,却呼之为山鬼。这种山鬼,在楚国腹地便,是山民所说的“山魈”;在楚国西部大江两岸,山鬼便是“巫山神女”;而在新楚,也就是故旧吴越之地,山鬼便化成了“女尸”(天帝女儿的名字)。这山鬼被普遍供奉,各地都有《山鬼》歌舞,且都是灵动诡秘,与越剑剑术的神韵很是相和。子兰便以《山鬼》歌舞相伴而舞剑,倍添其神秘灵动。此时,歌女们却是便舞边唱:
  风飒飒兮木萧萧表独立兮山之上
  猿啾啾兮长夜鸣雷填填兮雨冥冥
  青光寒兮碧血凝剑入手兮一羽轻
  借凌厉兮决恩仇锻玄铁兮成吴钩
  安剑履兮身名裂起长歌兮古今愁
  霹雳剑兮君和我西风来兮醉千筹
  今采菊兮奉吴钩霜月白兮梦远游
  楚地歌声,却是尖锐高亢大起大落,时而如高山绝顶,时而如江海深渊,凄厉呜咽如泣如诉。随着这种在中原人听来起伏全无规则的长歌,子兰的吴钩宛如一道流动的月光,在大帐中穿梭闪烁,嗡嗡劲急的剑器震音不时破空而出,给凄婉诉求的歌声平添了一股威猛凌厉的阳刚之气!
  “彩——!”剑气收敛,歌舞亦罢,昭统兴奋的拍案喝彩。
  昭雎却是淡淡笑道:“丞相剑道大师,看子兰越剑尚差强人意否?”
  “令尹却是谬奖了!”张仪哈哈大笑:“我三脚猫一只,岂敢当剑道大师?又岂敢指点子兰将军?座中我这两位属吏,倒都在军中滚爬过几日,让他们说说了。”
  “噢?”昭雎捋着长须笑道:“只知二位是行人、少庶子,尚不知两位是剑道高手?敢问剑士名号啊?”此一问,便知昭雎很熟悉秦国的剑士等级。
  “在下黑虎剑士。”嬴华拱手回答。
  “小可苍狐剑士。”绯云拱手回答。
  “啊哈哈哈哈!”昭统大笑起来:“丞相真道诙谐,我还以为是秦国的铁鹰剑士呢。黑虎苍狐,一个二流,一个三流,却如何评点楚国第一剑士?”
  “只怕未必呢。”嬴华冷冷笑道:“子兰将军之剑舞,固是妙曼无双,然若实战,在下以为:却是蜡矛头一支。”对这阴柔而张扬的《山鬼》舞,嬴华本来就不以为然,在她的耳目之中,这首《山鬼》背后的话语是:我昭雎与你张仪修好,只是想了却恩怨罢了,却也并非怕你,我有天下第一流的吴钩剑士,你也不要欺人太甚!张仪说昭雎不是善类,看来果然如此。作为一个特异的剑士,她必须让昭雎明白:只要张仪愿意复仇,秦国剑士便随时可以取走昭雎的人头!没有如此威慑,昭雎未必会服服帖帖的听命于张仪。虽说嬴华很赞赏子兰的越剑技艺与剑舞才情,但也看出了他的剑术的致命弱点,此刻便毫不客气的点了出来。
  子兰顿时面色胀红:“行人之言,子兰倒是要讨教一二,何谓蜡矛一支?”
  “是否蜡矛,却要实战,言辞如何说得明白?”嬴华面带微笑,话语却再强硬不过。
  “行人当真痛快!”子兰转身对张仪一拱:“请丞相允准子兰与这位兄弟切磋剑术,以助酒兴!”
  “也好啊,月下把酒看剑,原是美事一桩!”张仪带了三分醉态,哈哈大笑道:“行人兄弟,赢不了不打紧,二流剑士嘛,谁让你口出狂言呢,啊!”
  昭雎却微微一笑:“子兰小心,不要伤了这位后生英雄。”
  嬴华离席站起,向子兰抱拳一礼:“在下点到为止,将军尽管施展便了。”此话一出,子兰却是微微变色,咬咬牙关压住了火气笑道:“好吧,小兄弟先出剑便了。”嬴华道:“我从来不先出剑,将军请了。”子兰又气又笑,若非顾忌今日本意在结好张仪,真想一剑洞穿这个傲慢小子!想想也不计较,吴钩一划,空中闪烁出一道青色弧光,便向嬴华当胸刺来!
  嬴华使楚,特意带来了那把祖传的蚩尤天月剑。赴宴之前,她将天月剑的枯枝木鞘已经换成了黑牛皮鞘,握在手中却似一支黑沉沉的异形精铁。子兰剑光一闪,嬴华的带鞘天月剑便骤然迎上,黑色闪电般搭住了迎面疾进的吴钩。骤然之间,一泓秋水般的吴钩光芒尽敛,竟是粘在天月剑身不能摆脱!嬴华大臂一沉手腕翻转,天月剑便绞住吴钩在空中打起了圈子。两剑纠缠,若脱不出剑身,自然是任何招术都使不出。唯一能够比拼的便是实战力量:一是甩开对方剑器绞缠之力而另行进击;二是比对方的绞力更大更猛,迫使对方剑器脱手。
  这是战场上经常遇到的实战情形,任何虚招都是毫无用处的。可惜子兰剑术虽然妙曼,却没有在战场上生死搏杀的经历,也没有与真正高超的剑士刺客做殊死拼杀的经历,此刻被天月剑绞住,竟是无论如何脱不出手。眼看黑沉沉的天月剑越绞越快,子兰竟只有靠着柔韧的身段跟着连续翻转,否则便只有撒手离剑!那样一来,以任何较量规矩都是必须认输的。就在子兰咬牙坚持连环翻身寻觅机会的时候,突然间天月剑猛转方向,便听“当啷!”一声金铁大响,手中一轻,弯如新月的吴钩竟拦腰折断,天月剑闪电般定在了他的咽喉部位,一股森森冰冷立即便弥漫了他的全身!
  “吔——!才一合呀?”绯云高兴的拍着手笑了起来。
  嬴华收剑,气定神闲的拱手笑道:“承让了,将军若打几年仗,可能有成呢。”
  子兰翻身跃起,胸脯大起大落脸色青红不定,却终究生生忍住向张仪拱手道:“秦国剑士剑术高强,在下佩服!”张仪似乎醉了,红着脸哈哈笑道:“高强么?连个铁鹰剑士都不是,只有跟我做文吏,啊!”昭雎一直含笑静观,表面不动声色,内心却实在震惊,待那黑沉沉的异形剑电光石火间压在了子兰咽喉,笑容在这张苍老的脸上顿时僵住了。听见张仪舒畅的大笑,他竟毫无说辞的跟着只是呵呵地笑。
  “啪!”的一声,昭统拍案站起:“丞相,闻得秦国苍狐剑士长于短兵,可否让在下与这位少庶子切磋一番?”
  “那就切磋吧。令尹啊,我等就把酒再观赏了,干!”张仪大笑着饮干一爵,昭雎连忙笑着陪饮了一爵,一双老眼却盯住了少年一般俊秀的少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