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4
  其三,六国各出大军,组得合纵盟军,纵约长得赐封大将。
  其四,自盟约伊始,六国与秦断绝邦交,杜绝商旅,同心锁秦。
  其五,六国各派特使周旋合纵事宜,但有所请,无得拒绝。
  其六,六国共视苏秦为本国丞相,赐相印,授权力,总揽合纵大局。
  盟约宣罢,全场雷鸣般雀跃欢呼。“万岁合纵!”“同心抗秦!”的呼啸席卷了大河平原。趁热打铁,六国君主在行辕大帐立即歃血盟誓,在羊皮盟约上庄严的盖上了六国君主的鲜红大印,国各一份,盟约便正式告成。之后,各国君主立即指派了本国的合纵特使,其中四个大国特使当场被君主封为高爵特使:魏国魏无忌,立封信陵君;齐国田文,已封孟尝君;赵国赵胜,立封平原君;楚国黄歇,立封春申君。第三日为最后盟会,在楚威王主持下六国议定了各自当出的盟军兵马:楚国十五万,齐国八万,魏国八万,赵国十万,燕国五万,韩国五万,共计五十一万大军。兵马议定后,举行了盛大的六王大宴,席间最为隆重的仪式,便是六国君主一一向苏秦授本国相印。那时侯,各国丞相的权力不尽相同,名称也各有差异,但却都是总揽国政的开府丞相。苏秦兼各国相职,自然不会是实实在在的开府理事丞相,而是一种总揽邦交大事的“外相”。战国为大争之世,邦交斡旋常常胜过雄兵十万,干系邦国安危,所以丞相权力的一大半便是外事。如今六国将外事大权一体交于苏秦,当真是旷古未有的同心壮举!当六颗金印光灿灿的用铜匣、玉匣各自捧出,又一颗一颗佩上苏秦腰间玉带时,乐师席奏响了庄严肃穆的《大雅》乐曲,行辕大帐觚筹交错,一片赞颂欢呼……一颗一颗的接受了沉甸甸的金印,苏秦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一个布衣之士,往往终生奔波而不能求一颗金印,朝夕之间,他却佩起了六颗相印!平静淡漠的笑容下,他竟有些恍惚了。蓦然之间,他想起了张仪,那伟岸的身躯,那洒脱的谈笑,骤然间都清晰的浮现在眼前。张仪啊,好师弟,你在何方?是守在陵园还是去了秦国?
  第八章 连横奇对
  一、张仪的声音振聋发聩
  六国合纵的消息传到咸阳,嬴驷君臣坐不住了!
  苏秦游说之初,秦国君臣虽说也很重视并尽快的采取了对应行动,但随着各种消息纷至沓来,秦国君臣们渐渐懈怠了。山东六国累世恩仇,相互间拼杀得不共戴天,他们能同心结盟么?认真说起来,山东六国中也就魏国是秦国的老冤家,除魏国之外,秦国与任何一个国家的冲突都极为有限。近几年来,也就是夺取了山东六国以往进攻秦国的一些重要根基而已,细算起来,统共也就五六座城池、几百里土地。与魏国的攻赵攻韩、齐国两次痛击魏国、楚国夺取淮北等大战相比,都可说是战国之世的小争端。山东六国果真能泯灭他们之间的血海深仇,而共同对抗一个只不过收回了自己的河西故土、只不过夺取了他们几座关隘要塞的秦国?徇情推理,真是比登天还难。尤其是齐威王、魏惠王、燕文公突然在一个月内相继病逝,赵肃侯楚威王又都是病入膏肓的消息传来时,嬴驷君臣几乎已经认定,合纵只不过是苏秦与六国的一个梦幻而已!樗里疾争取齐国无功而返,嬴驷君臣本来还颇有压力,及至这时,却是已经轻松了。司马错提出了一个大胆周密的谋划:发动突然袭击,一举攻占河东的野王、上党地区,斩断赵国燕国与中原的主要通道,而后相机蚕食攻灭两国!为此,嬴驷专门召集了一次秘密会商,竟是君臣一致赞同。太傅嬴虔尤其慷慨激昂,坚持要“打生平最后一仗,否则死不瞑目!”嬴驷与司马错通融,只好让嬴虔做了前军主将,立即筹划奇袭河东——冬日用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谁知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六国竟然合纵成功了!
  嬴驷好容易耐住焦躁的心情,将合纵盟约并几份要件翻阅了一遍,翻完了心中却更是烦乱,铁青着脸在书房愣怔,竟是茫然无措。对于漂泊山野严酷磨练近二十年的嬴驷来说,这种慌乱茫然只有过一次,那就是在郿县白庄的那个夜晚,要不是公父恰好赶来接他回咸阳,嬴驷肯定是永远的崩溃了。可是,这次不是那次,公父不会死而复生,又有谁能给他一条明路?嬴驷啊嬴驷,六国合纵可是比当年的六国分秦要严峻十倍不止,你当何以处之?当年的中原六国盟主是志大才疏的魏惠王,公父以柔克刚韬晦缩防便度过了险关,可今日纵约长是励精图治的楚威王、实际筹划推行者更是当世奇才苏秦,仅从建立六国联军看,他们的盟约便远非昔日的任何盟约可比,你却如何应对?妥协退让么?若六国趁势压来,岂非亡国之危?硬抗么?六国军力远胜秦国数倍,分而击之可也,以一对六只能自取其辱……“禀报君上,太傅、上大夫、国尉联袂求见。”内侍连说了两遍。
  “噢——”嬴驷恍然醒悟:真是昏了!如何一个人发懵?“快快快,请他们进来。”嬴虔、司马错、樗里疾三人匆匆大步进来,竟都是神色严峻。连寻常总是悠然微笑的樗里疾也铁着黑脸,鼓着腮帮,显然是咬牙切齿的样子。“公伯、上大夫、国尉,请入座了。”嬴驷平静的笑着。
  “此时不能示弱,照打不误!”嬴虔未曾落座便嚷了起来。虽然戴着面纱,但粗重的喘息与颤抖的白发却无法掩饰他的激愤:“直娘贼!秦国被欺负得还不够么?夺我河西多少年?杀我秦人多少万?丢几座城池就要掐死老秦么?鸟!给我一道金令箭,嬴虔立马到陇西,征召十万精骑,杀他个落花流水!灭了这些狗娘养的!”嬴虔本是一等一的猛将,一通发作如同狮子怒吼,竟震得殿中轰嗡不断。说也奇怪,嬴虔的一通怒吼叫骂竟仿佛是宣泄了每个人共有的愤懑,嬴驷三人的心绪竟是平静了许多:“公伯且请息怒,此事还当认真计较才是。”嬴驷声音很轻柔,充满了关切。
  “君上,兵家相争,不得意气用事。”司马错神色肃然,一字一顿道:“臣以为,敌已有备,当立即停止奇袭河东之筹划。六国合纵既成,天下格局已是大变。如何应对?当一体计议,绝然不能逞一时之快而误大计。”嬴虔气得呼哧呼哧直喘,却只是不说话。他是个内明之人,素来欣赏铮铮硬汉,服有真见识的能才。司马错的耿耿直言他虽然大是不满,却也知道不能凭自己的一腔怒火行事,便兀自气呼呼的大喘。
  “上大夫以为呢?”司马错一番话已使嬴驷悚然憬悟,他想仔细听听各种说法。“三百年以来,秦国便是中原异物。”樗里疾少有的满面寒霜:“山东六国相互征战惨杀,远胜于与秦国之冲突。然则,从无天下结盟共同对抗一国的怪事。而今六国合纵出,表明中原战国自来便视秦国为蛮夷异类,必欲灭之而后快。秦国弱小,他们不放过。秦国强大,他们更不会放过。他们对秦国又蔑视,又憎恨,而今更是增加了恐惧。长远虑之,中原战国是秦国永远的死敌!无论秦国如何力图融入中原文明,中原都将视秦国为可怕的魔鬼。”樗里疾喘息了片刻,转而平和道:“惟其如此,秦国已经面临立国三百年以来的最大危机,须对通盘大计一体权衡,与中原战国做长期周旋,万不能掉以轻心。一步踏错,秦国便有灭顶之灾。”殿中气氛骤然凝重,狂躁消失了,压力却更为沉重了。嬴驷轻叩书案:“时也势也,计将安出?”
  良久沉默,樗里疾终于笑了笑:“君上,臣荐举一人,可通盘斡旋。”
  “噢?快说!”嬴驷急迫,嬴虔与司马错也猛然一齐盯住了樗里疾。
  “张仪。君上还记得否?”
  “张仪?在哪里?”嬴驷说着便霍然站起。
  “君上莫急,张仪已经在咸阳了。”樗里疾悠悠一语,嬴驷君臣三人却都是吃了一惊。嬴虔先急了:“你这个黑肥子,如此大事,也真能闷住!”樗里疾嘿嘿笑道:“性急煮不得好胶,张仪对秦国疑虑未消,得有个缓头呢。”“疑虑?”嬴驷困惑道:“秦国与张仪毫无恩怨瓜葛,比不得苏秦。再说,我等君臣对张仪追慕已非一日,诚心求贤,他有何疑虑?上大夫又如何得知?”樗里疾徐徐道:“君上不知,这张仪本是老魏人,对秦国最是偏执蔑视。当年苏秦选了入秦,张仪则宁可入魏入齐再入楚,也没有想到过来秦国,此其一。”“鸟!”嬴虔忍不住笑骂了一句:“山东士子老毛病,不足为奇。”樗里疾道:“张仪大挫,为母亲守陵三年。期间苏秦复出,发动合纵,方促张仪重新思谋出路。臣将离开齐国时,苏秦派人送来一筒密柬,举荐张仪入秦。”
  “如何?苏秦举荐张仪?”这次是司马错惊讶了。
  “不足为奇。”嬴驷微微一笑:“一个人天下无敌,也就快没有价值了。张仪呢?”“张仪知道苏秦向秦国荐举了他,却没有立即动身入秦。然则,张仪又断然拒绝了不明势力的胁迫诱惑,拒绝前往别国。最后是白身入秦,住在咸阳静观。此间多有蹊跷,以臣之见,仍是张仪心存疑虑,要踏稳脚步,怕重蹈入楚覆辙。”“直娘贼!”嬴虔粗重喘息着骂了一句:“老天磨才,也忒罗嗦了些。”“既然如此,如何处置方为妥当?”嬴驷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
  “要解此扣,须得稳住了神才是。”
  “上大夫有计?”嬴驷笑了。
  “君上稍侯,臣谋划便是。”樗里疾神秘的嘿嘿一笑。
  暮色降临,咸阳尚商坊便成了河汉般璀璨的不夜城。
  虽说是一国君主,嬴驷却从来没有到过这个特殊的商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