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14
  突然,一声悠长粗砺的虎啸,疾风般掠过山林!
  瘦子墨衣愣怔了一下。骑尉笑道:“涑水河谷夜夜如此,平常得紧……”正说着却骤然变色:“你你你,是人?是鬼?!”张仪看去,见月光下的山口林间小道上,悠着一个细长的白色身影,长发披散,手里却拄着一根竹杖,一阵清朗大笑:“强人所难,这是谁家生意经啊?”骑尉缓过神来,冷冷道:“你若是商家,赶快走开,莫管闲事!”
  瘦子墨衣:“既看了,只怕不能让他走。”
  白衣又一阵大笑:“我说要走了么?战国游侠,可有不管闲事的?”
  “游侠?”墨衣拱手做礼:“敢问阁下高名大姓?”
  “高名大姓?”白衣人骤然冷漠:“邯郸墨衣,趁早离开,还先生安宁。”“你绝非正道游侠!将军护着先生,我来料理他。”瘦子墨衣显然被激怒了。“且慢。”白衣人笑道:“先生并不认可两位,无须你等护持,请先生作壁上观便了。”说完向张仪深深一躬:“先生,这是一包伤药,请到那边石墩上自敷便了。”
  这片刻之间,张仪竟是大为困惑。此人若是游侠,那当真是天下一奇!须知战国游侠常常被时人称为“带剑之客”、“必死之士”,所谋求者皆是惊动天下的大事,极少到市井山野行走,即或隐居,也是等闲不过问民间琐事。闻名天下的游侠如春秋的公孙臼、专诸、北郭骚、毕阳、偃息等,战国的要离、聂政、孟胜、徐弱等 ,都是在邦国上层行大义、除大恶的名士,几乎没有一个关注庶民恩怨的风尘游侠。此人自称游侠,张仪自然难以相信,然若不是游侠,又何来此等行踪本领?倒真是令人难以揣测,且先看下去再说,至少在当下,他对张仪不构成危害。于是张仪也不多说,便走到小道边石墩上坐下敷药。
  白衣人见张仪走开,回身笑道:“一起来吧。”
  骑尉、墨衣本来担心张仪被游侠劫走,此时见此人并无帮手,张仪也泰然自若,自然便要先全力解决这个游侠。墨衣低声道:“将军掠阵,我来。”骑尉点点头:“小心为是,此人大是蹊跷。”墨衣冷笑一声,径自走到白衣人对面丈许:“游侠请了。”白衣人见墨衣岿然不动,笑道:“让先么?好!”一个“好”字出口,竹杖啪啦脱手,但见森森光芒裹着“嗡——”的金铁震音,一柄超长的异形弯剑已经凌空罩住了墨衣头顶!墨衣大惊,一个贴地大滑步,堪堪躲开,森森光芒又如影随形般从身后刺到,大是凌厉。慌忙之中,墨衣一个侧滚,方得脱出剑锋之外,额头却已经是冷汗淋漓。见白衣人没有追击,墨衣气哼哼问道:“阁下使何兵器?尚望见告。”“此兵天下无人识得,只让你见识一番便了。”说罢,白衣人顺手一掠,一道森森寒光竟从身边一棵合抱粗的树身掠出,没有任何声息,松树也丝毫未动。白衣人悠然一笑:“请二位观赏了。”墨衣与骑尉疑惑的走到树前,借着明亮的山月,分明可见大树腰身有一道极细的缝隙!“你是说,方才拦腰切断了这棵大树?”骑尉惊讶的拍打着树身。
  “将军力大,一推便知,何用多说?”白衣人显然不屑与之争辩。
  骑尉一个马步扎稳,双手按住树身,猛然一推,缝隙之上的树身竟骤然向外滑出,树干喀啦啦向里压来,如同疾步之人脚下打滑摔了个仰面朝天一般。骑尉、墨衣飞纵闪开,待大树倒下,上前查看,留下的三尺树身竟平滑如镜,兀自渗出一片细密油亮的树脂!墨衣二话不说,拉起骑尉便走。
  白衣人却拱手笑道:“请转告赵雍,敢对先生非礼用强,墨孟不会旁观。”墨衣骤然回身:“你?是墨家孟胜大师?”
  “既知我师之名,便知天道不会泯灭。”
  墨衣似乎还想问什么,却终于忍住没说,拉着骑尉回身走了。
  白衣人向张仪走过来:“敢问先生剑伤如何?”张仪笑道:“他没想狠刺,不妨事,多谢义士好药了。”白衣人长出了一口气:“涑水河谷看似荒僻,实则大险之地,先生守丧已过三年,该当换一个地方住了。”“这却奇了。”张仪揶揄道:“义士怎知我守丧三年已满?难道也是游侠职分么?”白衣人笑道:“看这光洁的陵园小径,看这草色变黑的茅屋,还有山林中踩出的毛道,只怕还不止三年呢。”张仪从石墩上站了起来:“有眼力,只是我还不想到别处去。”白衣人笑道:“我只是提醒,此乃先生之事,该当自己决断,在下告辞。”“且慢。”张仪目光一闪:“看义士年青不凡,却为何要冒游侠之名?”白衣人一怔:“先生如何知我不是游侠?”张仪道:“战国游侠,皆隐都城谋大事,不动则已,动则一举成名,可有跑到荒僻山地,长做夜游神者?”
  白衣人惊讶了:“何言长做?在下是夜来路过而已。”
  张仪大笑:“义士漏嘴了,若是匆匆过客,何以连四面山林踩踏的毛道都忒般清楚?若非旬日,转不完这涑水河谷。”白衣人沉默有顷,郑重拱手:“先生所言不差,在下本非游侠,只是见情势紧急,临机冒名罢了。”“冒名也罢,又何须为墨家树敌?”
  白衣人脸上掠过一抹狡黠而又顽皮的笑:“先生穷追猛打,只好实言相告:在下本是宋国药商,图谋在涑水河谷猎取虎骨,已在此地盘桓多日。今夜进山查勘虎踪,不意遇见有人对先生用强,是以出手,唐突处尚望先生鉴谅。”“既是药商,如何知晓他们是赵国太子指派的武士?”
  白衣人笑了:“先生果然周密机变,然这回却是错了。那是在下在大树上听到的,至于赵国太子之名,天下谁人不知,况我等游走四方的商旅之人?再说了,在下也不想暴露商家面目,只好将义举让名于墨家。否则,日后如何到邯郸经商?”至此,张仪完全释疑,拱手道:“张仪禀性,心不见疑,义士鉴谅了。”白衣人嘟哝道:“这人当真难缠,做了好事,好象人家还欠他似的,审个没完。”张仪哈哈大笑:“义士真可人也!走,到茅屋……啊,偏是没有酒也。”“先生有趣,想说痛饮,却没有酒!”
  “兄弟莫介意,无酒有茶,凉茶如何?”
  “先生大哥的茶,一准好喝!”
  “先生大哥?”张仪不禁又是大笑:“大哥就大哥,先生就先生,选哪个?”“大哥!”白衣人笑着拍掌。
  “好兄弟!”张仪拍拍白衣人肩膀,慨然一叹:“风清月朗,萍水相逢,也是美事一桩呢,真想痛饮一番也。”“大哥稍等。”白衣人话音落点,身影已在林木之中,片刻之间竟又飞步而回,举着一个大皮囊笑道:“上好赵酒!如何?”“好!月下痛饮,快哉快哉!”
  “不问个明白么?”
  “日后问吧,走,茅屋去。”
  “大哥差矣。谷风习习,山月朗朗,就这里好!也省你灯油啊。我去拿陶碗。”说罢轻步飘飘,转眼便从张仪的小茅屋中拿来了两只大陶碗摆在大石墩上,解开皮囊细绳,便咕咚咚倒下,一股凛冽的酒香顿时飘溢开来。“当真好酒也!”张仪耸耸鼻头,久违的酒香使他陶醉了:“来,兄弟,先干了这碗!”“哎哎哎,且慢,总得两句说辞嘛,就这么干干?”白衣人急迫嘟哝,竟有些脸红。张仪大笑一阵:“兄弟可人,大哥喜欢!为上天赐我一个好兄弟,干了!”“上天赐我一个好大哥……干!”白衣人骤然一碰张仪陶碗,汩汩饮尽。仔细品闻酒香,张仪却兀自感慨:“酒啊酒,阔别三载,尔与我兄弟同来,天意也!”说罢猛然举碗,竟是长鲸饮川般一气吞下,丢下酒碗,长长的喘息了一声。
  “大哥三年禁酒,当三碗破禁,再来!” 白衣人说着又咕咚咚斟了一碗。张仪自觉痛快,连饮三碗,方恍然笑道:“呵,你为何不饮了?”
  “小弟自来不善饮,寻常只是驱寒略饮一些。今夜不同,大哥三碗,小弟陪一,如何?”“好。”张仪笑道:“不善饮无须勉强,我有个学兄也不善饮,依然是天下英雄。”“大哥的学兄是天下英雄,那大哥也是天下英雄了。”
  “可是未必。苏秦能成功,张仪未必能成功。”
  “哎呀!大哥学兄是苏秦么?那真是个英雄呢,如今走遍山东六国,苏秦几乎是妇孺皆知了。大哥去找苏秦,不也大是风光了?”张仪猛然饮干一碗,目光炯炯的盯着白衣人,一脸肃然:“此话要在饮酒之前,你我就不是兄弟了。大丈夫生当自立,如何图他人庇护?”“啪!”白衣人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打拱笑道:“大哥志节高远,小弟原是生意人无心之言,大哥宽恕才是呢。”张仪也笑了:“兄弟也是商旅义士,原是我计较太甚,不说了,干!”又大饮一碗。白衣人也陪着饮了一碗,又为张仪斟满酒碗,轻轻叹息了一声:“大哥要终老山林么?”张仪默然良久,喟然一叹:“天下之大,唯一处我从未涉足,可目下却偏偏想去那里。”“楚国偏远,是那里么?”
  “不,是秦国。”
  “啊……”白衣人轻轻的惊叫了一声,又连忙大袖掩面。
  “兄弟害怕秦国?”
  “有一点儿,大父当年在秦国经商,被秦献公杀了。”
  张仪叹息道:“此一时,彼一时。秦国自孝公商君变法,已经是法度森严的大国了。尽管我没去过秦国,也曾鄙视秦国,但目下,我已经对秦国有了另一番见识。只是不知秦国有无求贤之心?须知苏秦、犀首都不被重用而离开了秦国,商君死后,秦人似乎丧失了秦孝公之胸襟,又在排斥山东士子了。”
  白衣人听得眼睛一眨不眨,释然笑道:“大哥毋忧,小弟的一车虎骨正要运往咸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