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作者:孙皓晖    更新:2021-12-05 01:09
  各位国君安然到达逢泽,盟主魏王委派庞涓代为五君接风洗尘。庞涓不善饮酒,然则六国精诚会盟、安定天下,庞涓愿以卑微之身敬五国君主一爵。”说着双手捧起案上青铜大爵,抱爵拱手,“请接受庞涓敬意。”说完一饮而尽,憋得满脸通红,连连咳嗽。但庞涓丝毫没有慌乱,用白帕拭去嘴角酒水,又是真诚一躬,“庞涓失态,敬请见谅。”
  赵成侯爽朗大笑,“上将军破例饮酒,我赵种奉陪!”举爵豪饮而尽。
  “上将军当世名将,田因齐奉陪!”齐威王也一饮而尽。
  “奉陪。”韩昭侯面无表情的举爵饮尽。
  “本公,也就循例了。”燕文公矜持的徐徐饮下。
  楚宣王一拍长案,“魏王特使啦,为我等接风啦。盛情难却,本王饮啦!”一爵落肚,两旁跪坐的侍女忙不迭挥扇送风。
  “上将军,请入座。”韩昭侯向庞涓做了个手势,淡淡漠漠的开口,“上将军,天下皆知三晋一家。然本次会盟,魏王密简只说了安定天下四个字。本侯愚昧,尚请上将军明告,如何安定法?”
  “韩侯所言极是。”赵成侯笑道,“会盟总得有盟约,所约何事啊?”
  年轻的齐威王炯炯有神的双眼扫视全场,脸上却是一片微笑。他心中有数,齐国远处海滨,除了南部和楚国交界外,因为鲁国隔在中间,和中原战国很少有直接的利害冲突。他应邀而来,看中的是魏国提出的“六国定天下”的大方略,想明确的是齐国在其中的地位;至于实际利益,他目下没有奢求,而只是静观待变。所以他只是冷静观察,决不会主动询问什么。
  矜持的燕文公对庞涓华贵逼人的装束直皱眉头,内心暗骂。表面懦弱实则坚刚的韩昭侯先行发难,他感到欣喜,对赵种的呼应他却感到腻歪。自韩赵魏三家分晋,燕国和韩魏两国一直保持着友善,偏偏和相邻的赵国龌龊不断。燕国忍受不了赵国这个后起之秀的逼人气势,却又奈何不了他。中山国本来是燕国的附属国。可是自从赵氏立国,中山国就倒向了赵国。羞脑之下,燕国想吞灭中山,却又没有实力啃不动这块带肉骨头。眼看中山被赵国蚕食,又妒忌得眼红滴血,于是只有秘密请魏国向赵国施加压力,遏制赵国。三番五次,就和赵国结下了难分难解的死梁子,双方都恨得牙根发痒,可实际上谁也奈何不了谁。这次会盟,燕文公有个铁定的主见要拿出来,但必须有魏国支持方能实现。韩赵与魏国始终暗斗不休,三晋龌龊,魏国为了寻求支持,必然会倾向于结好燕国。如此一来,燕文公的谋划就极有可能实现。但是他必须等待最好的时机,而且必须和魏王密谈。目下,他想耐住性子看看这个魏国新贵上将军如何处置眼前的棘手题目。
  楚宣王芈良夫内心很是冲动,极想质询庞涓几件事情。但他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大国地位感,但凡开口,必须在列国之后、盟主之前,虽不能说一言九鼎,也须得是排解纷纭,否则何以昭彰楚国的尊严?芈良夫对楚国的实际利益很清楚。楚国东北和齐国交界,正北和魏国、韩国接壤,西北和秦国相邻。在七大战国中,楚国的接壤大国仅仅次于秦国,秦有五大邻国,楚有四大邻国。对于齐魏韩三国,楚国当然无法问津,但对于秦国,楚国的觊觎之心则由来已久。秦国西南部和楚国西北部,均是层峦叠嶂山重水复的艰险地区,道路崎岖,易守难攻,秦国一个武关卡在西南要冲,楚国顿时没有办法向西北伸展。这一片广袤山区里隐藏着几块丰饶的绿色盆地,汉水盆地、丹水盆地、漾水盆地,都是肥美家园。一旦拿下这一带山水,就会顺利越过南山,进入渭水平原,秦国就可一鼓而下。以楚国的实力,挑战其他大国虽力不从心,但对付秦国这个日益萎缩的西部诸侯,还是有力量的。但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其他大国必须不干预,尤其是魏国不干预。要实现这个心愿,六国会盟正是最好的时机。楚宣王打定的主意是,只要魏国赞同或默许楚国对秦动手,楚国就在任何盟约上画押盖印,否则便不承认任何盟约。魏王给楚国的密简上有“六国会盟,楚有大利”八个字,似乎比对韩赵的密简实在了许多。所以楚宣王没有急于开口,他要看庞涓如何拆解这个谜团。
  庞涓看看齐威王、燕文公和楚宣王,拱手微笑道:“敢问齐王、燕公、楚王,有何指教?”
  三人神色各异的默默摇头,齐威王微笑,燕文公矜持,楚宣王冷漠。
  实际上庞涓早就料到了五国君主急不可待的心情,对由自己亲自揭开会盟主题并代魏王进行先期磋商,更是感到骄傲。他清清嗓子,再次向五座拱手道:“五位国君,庞涓既蒙魏王委做六国会盟特使,自当代魏王向五国之君阐释此次会盟主旨,并行先期磋商。魏王以为,方今天下,周室衰微,诸侯纷争,弱肉强食,春秋时期的一百多个大小诸侯已经减少到三十余个。而这三十多个诸侯国,实在是由七大战国主宰乾坤。自春秋以来,天下兵连祸结业已三百余年,魏王体恤天下苍生,披肝沥胆,谋划天下和平之道。道在何方?在六大战国会盟定天下。”
  说到这里,五国君主的眼睛一齐盯住了庞涓,凛凛生威。他们根本不相信魏国会披肝沥胆谋划天下和平之道,他们关心的是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利害冲突如何摆平?魏国想得到什么?自己得失如何?
  庞涓对五双震慑天下的目光并没有在意,继续从容道来:“六国定天下,如何定法?大要有三:其一,六国盟誓,互不为敌,永不犯界;其二,对其余三十余个诸侯小邦,划定各自势力圈,圈内小邦由宗主国吞并,他国不得干预;若宗主国三年内无力吞并,则任他国吞灭;其三,也是本次会盟要害所在,肢解秦国,将这个西部蛮夷从战国中抹掉!何以要六国分秦?因秦国之大,不能划给任何一个战国独吞,那样将破坏天下均势。魏国军力最强,也不想独吞秦国,此乃魏王的天下为公之心,请诸位深解我王苦心。如此三条之实施,可保天下纳入王道,永久和平。”庞涓嘎然而止,有顷,四顾笑问:“魏王之意,诸位以为如何?”
  大帐中安静得唯闻喘息之声,良久,竟是没有一个人讲话。矜持沉默的表面下,五大战国君主的头脑里都是车轮飞转,权衡利弊得失。对第一条,没有一个人当真。盟誓罢兵,那只是得到点儿喘息时间,缓过神来照打不误,魏国还不是打出来的?若没有吴起和诸侯的七十四次大战,没有眼前这个庞涓的几次战绩,就是有十个李悝变法,魏国也将领土扩大不了三倍。魏国说不打,那只是不让别人打罢了,他自己则是想打就打,谁也拿他没办法。但也有一条,别人要打,他也不一定有办法。所以人人都在想后两条。这两条可是非同小可,非但瓜分所有小国,而且还要瓜分大大的一个秦国,这可是任何一个战国都从来没有想过的大胃口大谋划!乍一听,这个谋划非但宏大,而且人人得益。然则仔细一想,这里边的文章多得竟是一下子理不出头绪。作为争雄天下的战国君主,谁都在波涛汹涌中沉浮过几回,一旦涉及根本,他们绝非易与之辈。没有理清,他们就不讲话,不置可否,决不会在节骨眼上轻率表态。
  庞涓没有料到竟会有这样的僵局。按照他的设想,谋划一端出,就会立即引起争吵,这些人君是经不起些微的利益诱惑的,如同狗对骨头的争夺一样。如今看来,他们竟是在细加揣摩,并没有急吼吼争抢。如何打破僵局?庞涓略一思忖,向楚王遥遥拱手,恭敬的微笑道:“敢问楚王,魏王欲将秦国西南交由楚国处置,不知楚王肯接纳否?”
  因为脑子里车轮飞转,楚宣王竟忘记了自己“王言必于后”的尊严铁则,见庞涓问话直指预想目标,不由脱口道:“秦国西南么,自当由楚国接纳啦。然则秦国腹地在渭水平川,沃土六百里,难道不分一勺羹与我大楚啦?”
  庞涓淡淡一笑,“兹事体大,请楚王与魏王面商,楚国一定会满意的。”
  韩昭侯冷冷道:“韩国四周没有小邦可吞并,秦国的渭水腹地,理当全部由韩国接纳。”
  齐威王“啪!”的一拍长案,“齐国距秦国千里之遥,无意分秦寸土之地。然则鲁国、宋国、薛国须得全境交由我齐国处置,魏国楚国不得染指。”这是公然向两个最强的大国要价,举座不禁侧目而视。
  楚宣王大皱眉头,摇着头拉长声调,“齐王耶,你的胃口太大啦。鲁薛两国姑且不说啦,宋国可是楚魏之间的地盘噢。”语气词极多的楚国话呜哇啦成一片。
  齐威王田因齐终究年轻气盛,冲动的脸扭成一种狞厉的笑,又是“啪!”的一拍长案,“楚王所言差矣!百年以来,楚国吞灭小诸侯几多?二十一国!晋国几多?十二国!其余大国呢?齐灭四国,秦灭三国,越灭两国。数一数,哪国胃口最大?楚国!”齐国话却是声沉语慢,字字如板上钉钉一般。
  楚宣王唰的冒出一头大汗,一时竟被噎得反不上话来。
  半日沉默的燕文公却悠然开口:“齐王这笔账算得甚好。春秋三百年,恪守王制,未灭一国者,唯我燕国。今日会盟,却不知列位何以报偿?”
  赵成侯厌恶的向身旁铜盆中“啪!”的吐了一口痰,冷冷一笑,“三百年寸土未得,竟然也算得一个战国?”
  燕文公向以六百年王族贵胄自居,自视极高,这种赤裸裸的嘲讽使他恼羞成怒,立时拍案而起,“赵种,休得欺人太甚!天下九州,唯有道者居之。燕国不堪,却也是六百年安如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