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作者:章培恒、骆玉明    更新:2021-12-05 00:27
  弄杀你小哥,图什么养活?吃的亏做一堆,识的破忍不过。
  一些抒情之作,则写得爽朗明净,如《新水令·送吴怀梅还歙》:
  暖风芳草遍天涯,带沧江远山一抹。六朝堤畔柳,三月寺边花。离绪交杂,说不尽去时话。
  冯惟敏(生平见前戏剧部分)是明代最重要的散曲家,其成就可与元代名家相比。他的《海浮山堂词稿》收套数近五十套,小令约一百七十首,数量是明代散曲家中较多的,题材也比一般作者为广泛。除了写景抒情、宴游酬唱,还有不少篇章慨叹民生疾苦,揭露社会弊端、讽刺官场丑恶,是散曲中少见的。如小令《胡十八·刈麦有感》、《胡十八·刈谷有感》、《玉芙蓉·苦雨》、《玉江引·农家苦》等首,对挣扎于天灾人祸、苛捐杂税中的农民表现了真实的同情,套数《般涉调耍孩儿·骷髅诉冤》尖锐地揭露了贪官污吏为榨取钱财而肆意发棺验骨,使生者死者都不得安宁的丑恶行径,这些都很有现实感。套数《正宫端正好·吕纯阳三界一览》是比较特别的作品。一方面,作者把冥司写得一片阴暗昏乱,具有讽刺封建政治的用意;另一方面,通过冥司的荒唐判案,也寓含了古今是非一笔糊涂帐的意味。譬如判“二十四孝”中郭巨埋儿是“佯慈悲”、王祥卧冰是“假孝顺”,判秋胡妻投江为“泼赖”等等,就未必是对冥司的讽刺,而在游戏之笔中表现了明中期文人对传统价值观念的嘲笑。凡此种种,都扩大了散曲的内涵。
  冯惟敏散曲的语言不事雕饰,活泼自然,有元代早期散曲的豪爽磊落之气。如《玉江引·阅世》:
  我恋青春,青春不恋我。我怕苍髯,苍髯没处躲。富贵待如何?风流犹自可。有酒当喝,逢花插一朵。有曲当歌,知音合一夥。家私虽然不甚多,权且糊涂过。平安路上行,稳便场中坐,再不惹名缰和利锁。
  这是冯氏辞官归田以后所作,意思并不新鲜。但一般士大夫写来,未免透露着不得志的牢骚,冯氏笔下,则呈现爽朗明快的情趣。
  冯惟敏也善于描摹世情。他不乏出入秦楼楚馆的风流经历,《朝天子·赠田桂芳》八首等表述他和这类女子的感情也很诚挚委婉,但他刻画妓院中的虚伪欺诈,却又入木三分,《仙子步蟾宫·十劣》十首就是这方面的代表,另外,《南锁南枝·盹妓》也写得很出色:
  打趣的客不起席,上眼皮欺负下眼皮,强打精神扎挣不的。怀抱着琵琶打了个前拾,唱了一曲如同睡语,那里有不散的筵席?半夜三更路儿又跷蹊,东倒西欹顾不的行李。昏昏沉沉来到家中,睡里梦里陪了个相识,睡到了大明才认的是你。
  这曲子中本有嘲讽的意思,但却真实地描绘出妓女生活的痛苦,令人生出同情。而冯惟敏散曲最可贵之处,就在于它的自然和真实。
  大约比冯惟敏稍晚的北方散曲家薛论道,有《林石逸兴》,收小令一千首。他是一位武将,曾戍边多年,一些写边塞风光和将士戍边之情的作品,题材有特色,但写得比较粗糙。刘效祖有《词脔》,善于用白话的俗曲写民间生活景象,也较有特色。
  梁辰鱼(生平介绍见前)因用昆山腔作传奇而名震一时,他的散曲集《江东白苎》也很有影响。梁氏作曲,声律精整而文辞工丽,喜化用诗词中的名句,口语成分减少,因而接近词的体格。《仙吕入双调夜行船序·拟金陵怀古》套数是典型的例子,“徙倚,故国秋余,远树云中,归舟天际。山势,还依旧枕寒流,阅尽几多兴废?”声调颇为雄壮,截取前人成句,也还锤炼得浑成,但离曲的韵味实远。他的一些写情之作,则不完全如此。如《玉抱肚·嘱鱼》:
  鱼儿生受,傍江来略说个意由。你趁春潮切莫稽迟,好留心不宜差谬。郎今移住在剡溪头,直到门前溪水流。
  声调稳切,句式也比较工整,但保留了口语的神气,仍有散曲活泼灵动的特点。
  对梁辰鱼散曲的评价分歧极大。尊之者称为“曲中之圣”(张楚叔选辑《吴骚合编》),贬之者则说因为他倡导的工丽之习,使得“不惟曲家一种本色语抹尽无余,即人间一种真情话,埋没不露已”(凌濛初《谭曲杂札》)。客观地说,作为个人创作,梁氏散曲有他的特色和成就,但由他引出的风气导致了散曲本色的消失,则也是事实。
  晚明文学繁盛,同时民歌越来越受到重视,但文人散曲较前一阶段反呈衰退之势。较著名的作者,一是赵南星(1550—1627),有《芳茹园乐府》。他是东林党的重要人物,天启初曾任吏部尚书。所作散曲多用民间流行的小调,既用以写闺情,也用以讽刺政治现实,语气生动,反映了民间歌曲对文人的影响。另一位更重要的作者是施绍莘。
  施绍莘(1588—约1630)字子野,号峰泖浪仙,华亭(今上海松江)人。少为诸生,久试不举,遂绝意仕进,流连山水,放浪青楼。有《秋水庵花影集》,所收以套曲为多,共八十六套,另有小令七十余首。作品多抒写个人日常生活的情怀,但所涉范围较广,以山水风光、四时景物及友朋赠酬、男女风情最为集中,间有怀古伤今之作,如《南仙吕入双调夜行船序·金陵怀古》等。
  自梁辰鱼倡导工丽,以词格为散曲,后来沈璟又特别强调音律的精细,一般作者于文辞宗梁,于音律宗沈,从两方面对散曲造成束缚。施绍莘通音乐,也爱好丽词,但不过分追求形式的工巧,而能出以才情,以自然新警之句,写种种真实的生活感受,因此成为明散曲最后的名家。施作最大的特点是情深。他写艳情而不觉庸俗轻薄,就是因为有真情;风花雪月,最容易写成陈词滥调,他却能给人以新鲜之感,如《南商调二郎神·惜花》中一曲《三段子》:
  空中似尘,淡濛濛是谁人梦魂?苔前似鳞,点疏疏是谁人泪痕?平明一阵寒差甚,绣帘不卷风尤紧。正酒晕扶头,倦妆时分。
  但元曲的爽朗活泼,到施绍莘毕竟所余无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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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节 明代的民歌
  明代民歌在明代文学中有特殊的意义。从明中期以来,自李梦阳、何景明至李卓吾、袁中郎、冯梦龙、凌濛初等,都不仅由于个人的兴趣而喜爱民歌,实际上,他们也把民歌富于真情实感、奇思异想和灵动活泼、无所忌讳的特点,奉为文学的审美理想,当作反对假文学(尤其是“头巾气”的假文学)的武器。李开先《词谑》记载,有人向李梦阳请教做诗,李让他以《琐南枝》为榜样,而冯梦龙公然说民歌有“借男女之真情,发名教之伪药”(《山歌序》)的功效。这种具有普遍性的理论认识,是过去未曾有过的。从中可以了解明代文学的某种基本特点。也因为受到文人的重视,明代民歌得到较好的保存,今尚存一千多首。
  关于民间俗曲在明代各时期流行的情况,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有较详细的记述:
  元人小令行于燕赵,后浸淫日盛。自宣、正至成、弘后,中原又行《锁南枝》、《傍妆台》、《山坡羊》之属,李崆峒先生初从庆阳徙居汴梁,闻之,以为可继国风之后。
  何大复继至,亦酷爱之。今所传《泥涅人》及《鞋打卦》、《熬鬏髻》三阕,为三牌名之冠,故不虚也。自兹以后,又有《耍孩儿》、《驻云飞》、《醉太平》诸曲,然不如三曲之盛。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绞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其谱不知从何而来,真可骇叹。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词俱有此名。但北方唯盛爱《数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辽东三镇传来。今京师妓女,惯以充弦索北调,其语秽亵鄙浅,并桑濮之音亦离去已远。而羁人游士,嗜之独深,丙夜开樽,争相招致。
  就沈氏所述来看,大致可以知道这些民间俗曲先是起于北方,而后流传至南方,在明中叶以后,愈演愈盛,乃至“举世传诵”。在这过程中,又始终有文人士大夫的参与,因他们的褒扬和辑集刊布,加速了它的流播。这些曲子多是妓女所唱,乐调比较简单,而内容则以写男女之情为主,其放恣的程度,也是愈来愈甚。这种情况和明代社会风气及文人文学的变化,大体有相同的步调。
  成化年间金台鲁氏所刊《新编四季五更驻云飞》、《新编题西厢记咏十二月赛驻云飞》、《新编太平时赛赛驻云飞》、《新编寡妇烈女诗曲》四种,是现存最早的民间小曲,以第一种最为重要。这里面所收的曲调,意思和文字都不算很新鲜,是传统的写怨男痴女心情的作品,但它的语气颇为活泼。其中较出色的一首如下:
  富贵荣华,奴奴身躯错配他。有色金银价,惹的傍人骂。嗏,红粉牡丹花,绿叶青枝,又被严霜打,便做尼僧不嫁他!
  这是写一个女子因贪图荣华富贵而错嫁恶人之后的悔恨心情,由此肯定了真挚爱情对于人生的重要,并表达了对恶姻缘的反抗意识。
  在正德刊本的《盛世新声》、嘉靖刊本的《词林摘艳》和《雍熙乐府》中,都收有一些较早的民间歌曲,但仍乏佳作。
  这可能主要是因为辑集者的拘谨,但民歌本身,恐怕也是如沈德符所述,愈到后来愈为兴旺和恣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