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作者:章培恒、骆玉明    更新:2021-12-05 00:27
  当时最有影响的剧作家是汤显祖,他的《牡丹亭》问世以后,以其对社会陈规的强大冲击力,引起广泛的反响。高濂的《玉簪记》、吴炳的《西园记》等许多剧作也表现了相同的倾向。
  由于戏曲的繁盛,关于戏曲的艺术形式的理论探讨也进一步深入,产生了一些主要的专门著作,如沈璟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王骥德的《曲律》、吕天成的《曲品》等。还发生了戏曲史上有名的所谓“吴江派”与“临川派”之争,这种争论加深了人们对戏曲特点的认识,双方的意见对后来剧作家都有一定影响。一些作家在戏曲表现形式方面花费了很大的精力,剧作的情节结构变得更为完整精巧,更富于舞台效果和观赏价值,改变了明传奇往往枝节芜蔓的缺陷。吴炳在这方面有显著的成绩,袁晋、阮大铖也有相似的特点。
  在戏曲作品的整理与出版方面,这一时期也取得显著的成绩。如臧懋循的《元曲选》、毛晋的《六十种曲》、沈泰的《盛明杂剧》,都是古代最重要的戏曲作品集。另外还有许多书坊刻印的专收当时流行的折子戏的选集,如《词林一枝》、《摘锦奇音》等。这些对后来戏曲的发展具有深远的影响。
  晚明戏曲以传奇为主、杂剧在数量与质量上均不能与之相比。因此本章中不再分列介绍,只在相应之处简单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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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汤显祖的戏剧
  一、汤显祖的生平与文学思想
  汤显祖(1550—1616)字义仍,号若士,又号清远道人,江西临川人。二十一岁时中举,文名渐隆,然屡应会试不第。
  据《明史》本传称,万历五年汤显祖第三次应会试时,因拒绝权相张居正的延揽而落选,这使他对朝政的昏暗有了切身的体会。至张居正去世,汤显祖才于万历十一年(1583)中进士。次年任南京太常寺博士,后升至南京礼部祠祭司主事。
  他是一个性情耿直、热心于政治的人,而明代南京官署却是一个安置闲散或受排挤官员的地方,在政治方面无可作为。汤显祖在南京的数年中,与顾宪成、高攀龙、邹元标、李三才等人来往密切。这些人与当权朝臣处于对立地位,是后来的东林党的重要人物或同情者,汤显祖因此也卷入了政治冲突。
  万历十四至十七年,江南水旱相继,瘟疫流行,汤显祖目击民间的惨状,士大夫传统的积极用世之志愈益强烈。万历十九年,他上《论辅臣科臣疏》,揭露赈灾官员的贪贿之行,并进而抨击宰辅,把万历朝的统治总结为前十年坏于张居正、后十年坏于申时行,辞意严峻,震动朝野,因此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至万历二十一年后,汤显祖在浙江遂昌县做了五年知县,为政宽简,颇有官声。但他对从政渐渐失去了热情,深感时事不可为,终于辞职还乡。晚年的精力,主要用于戏剧创作。
  汤显祖的思想比较复杂。他的父亲是个严正的儒者,祖父却好老庄、喜谈神仙,“家君恒督我以儒检,大父辄要我以仙游”(《和大父游城西魏夫人坛故址诗序》),这两方面都对他有所影响。少年时他曾师从泰州学派代表人物之一的罗汝芳,罗氏接近于禅学的哲学观念和反对程朱理学的思想立场对于他的世界观的形成起了很大作用。在任职南京的后期,汤显祖与著名禅僧达观相识,成为挚友。差不多时,他读到李贽的《焚书》,深表倾慕。相隔多年,在辞官以后,他和李贽曾相会于临川。李贽和达观在晚明思想界人称“二大教主”(《万历野获编》),他们的影响对汤显祖思想的成熟有着重大意义。总的说来,汤显祖的人生态度有两点是最显著的:一是积极用世、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但在屡遭挫折后,难免以佛、道虚无之说看待现实,视尘世为梦幻,而这种虚幻感却又并不能完全排除他内心的愤激;一是沿着李贽所代表的方向,强烈反对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桎梏。这两者在他的文学创作中都有突出的表现。
  汤显祖早年创作以诗文为主,他的诗赋集《问棘邮草》曾受到徐渭的赞扬。在反对后七子及其追随者的模拟与复古文风上,他和徐渭都是有力的人物。在戏剧方面,他最早的作品为万历初年所写的《紫箫记》,未完,后于万历十五年改编为《紫钗记》。其余三剧即《牡丹亭》、《邯郸记》、《南柯记》,均作于辞官以后的晚年,这四种传奇以其书斋名合称《玉茗堂四梦》。
  汤显祖不仅是位优秀的作家,他的文学思想在晚明时代也是具有代表性的。其要点是顺应时代变化提出的对于文学创作原则的新认识,大体可以归纳为尊情、抑理、尚奇。
  对于文学汤显祖不是一般地重视其抒情功能,而是把“情”与“理”放在对立地位上,伸张情的价值而反对以理格情。“是非者理也”,“爱恶者情也”,情与理并非并行不悖,而常是“情在而理亡”(《沈氏弋说序》)。“第云理之所必无,安知情之所必有邪?”(《牡丹亭题辞》)这一论点的重要之处在于它首先是一种具有人本主义色彩的表述,而以此作为文学的出发点,如《耳伯麻姑游诗序》所说“世总为情,情生诗歌,而行于神”。汤显祖所说的“情”是指生命欲望、生命活力的自然与真实状态,“理”是指使社会生活构成秩序的是非准则。理具有制约性而情则具有活跃性,任何时候都存在矛盾。而当社会处于变革时期,情与理的激烈冲突必不可免。在这种情况下尊性抑理,也就是把人追求幸福的权利置于既有社会规范之上,在文学创作中即表现为人性解放的精神。另外,和尊情相联系的,是强调“真”。因为情的特点就是真,而在理的约制下,常产生虚伪。
  尚奇则主要是强调发扬作者的个性与才能,使生命的灵性表现为独特的创造,同时有偏重主观想象的浪漫倾向。汤显祖对人性在社会陈规的抑制下趋于委琐、僵死的状态至为厌恶,《合奇序》云:“世间唯拘儒老生不可与言文。耳多未闻,目多未见,而出其鄙委牵拘之识,相天下文章,宁复有文章乎?……士有志于千秋,宁为狂狷,母为乡愿。”性为狂狷,则文易为怪奇。《序丘毛伯稿》进一步说:
  天下文章所以有生气者,全在奇士。士奇则心灵,心灵则能飞动,能飞动则下上天地,来去古今,可以屈伸长短、生灭如意,如意则可以无所不如。
  奇士心灵,心灵则富于想象力和创造性,因而文章有生气。这和袁中郎一派的“性灵说”相近而偏重有所不同。袁中郎年辈晚于汤显祖,他可能受到汤显祖的影响。
  汤显祖的《牡丹亭》流传以后,以沈璟为首的吴江派人士批评它有不协律之病,甚至加以窜改。汤显祖对此提出强烈抗议,并强调“凡文以意趣神色为主”(《答吕姜山》)。这种态度和他的一贯文学主张也完全是相通的。
  二、汤显祖的戏剧作品
  在汤显祖的四部剧作中,《牡丹亭》(全名《牡丹亭还魂记》,又简称《还魂记》)是用力最深、也最能表现其文学思想和艺术才能的一种,在文学史上,与元杂剧《西厢记》同是最著名的爱情剧。故事取材于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记》,写南宋时太守杜宝之女杜丽娘私自游园,在梦中与素不相识的书生柳梦梅幽会,尽男女之欢。醒来幽怀难遣,抑郁而死。杜宝升官离任,葬女于官衙花园。柳梦梅上京赴试时路过此地,在花园内拾得杜丽娘临终前的自画像。他观画思人,终于和杜丽娘的阴魂相会。柳梦梅挖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结为夫妇。后柳梦梅考中状元,杜宝拒不承认两人的婚事,最终由皇帝出面解决,全家大团圆。
  严格说来,《牡丹亭》的有些缺陷是很明显的:全剧五十五出,结构显得松散冗长,特别是后半部分李全兵乱、杜宝平叛的内容,与爱情主线游离。最后柳梦梅中状元、皇帝下旨完婚的结尾,构想亦属平庸。但此剧在当时引起的反响非同小可。它问世不久,便“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沈德符《顾曲杂言》),不但为众多才士所称赏,而且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娄江女子俞二娘读《牡丹亭》而哀感身世,含恨而死;杭州女艺人商小玲演此剧时想到自己的遭遇,悲恸难禁,猝死在舞台上。这些故事说明《牡丹亭》是一部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震憾人心的艺术力量的杰出剧作,比起过去的爱情剧,有重要的新内涵,因而它的缺陷不足以掩盖它的光彩。
  以《牡丹亭》与同是爱情名剧的《西厢记》相比,可以看出两者有一点根本不同的地方:莺莺对于张生,是由“情”到“欲”;杜丽娘对于柳梦梅,却是由“欲”到“情”。
  她并不是先爱上柳梦梅,才有冲破“男女之大防”的选择,而首先是难耐青春寂寞,因自然涌发的生命冲动引向与柳梦梅的梦中幽会,恣一时之欢,由此蕴育了生死不忘之情。在全剧最动人的《惊梦》、《寻梦》两出中,以一系列精美的曲辞,唱出杜丽娘被禁制的生命渴望,如《惊梦》中的《皂罗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这是写美丽的生命尤如美丽的春光一般荒废,使人不能甘心。
  于是丽娘带着“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的叹息和泪水进入梦乡。醒来时她并不觉得那样的梦有什么可羞,反觉得“美满幽香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