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作者:章培恒、骆玉明    更新:2021-12-05 00:27
  改编后的《琵琶记》,通过蔡伯喈的遭遇,揭示了“忠”与“孝”这封建时代两大基本伦理观念的冲突。在蔡伯喈赴考之前,他的家庭和谐完满。当皇帝“出榜招贤”以后,蔡父不顾他的意愿,以事君尽忠、立身扬名方为“大孝”的理由,迫使他上京赴考;考中状元以后,牛丞相强迫他入赘相府,又是以不得违背圣旨为由,用君命和权势来压服;最后蔡伯喈向皇帝要求辞官,仍被皇帝以“孝道虽大,终于事君”的理由驳回。辞考不从、辞婚不从、辞官不从,使蔡伯喈无法照顾家庭、奉养父母,结果父母在饥荒中死去。这就是所谓“只为三不从,做成灾祸天来大”。在封建时代正统观念中,忠、孝原来统一的,但作者却注意到两者之间的矛盾,尤其是政治权力的绝对要求对家庭伦理的破坏,这反映了知识阶层在维护家庭和服务于政权之间常常会出现两难选择。
  所谓“三不从”的情节,同时也反映了以蔡公、皇帝、牛丞相为代表的纲常伦理的现世权力对蔡伯喈个人意志的压迫。他虽然被塑造成一个孝心昭著、恪守经训的形象,但他也有对新婚妻子的爱恋,对田园生活的向往,这些都因为与君亲之命相冲突而不能满足。他在一段唱词中说:
  我穿着紫罗襕到拘束我不自在,我穿的皂朝靴怎敢胡去揣?我口里吃几口荒张张要办事的忙茶饭,手里拿着个战钦钦怕犯法的愁酒杯。
  因为个人的意愿被否定,愈益增强了对官场生活的厌倦。而那种在政治生活中的不稳定感,又表现出元末东南士大夫的思想特征。最终,蔡伯喈得到朝廷的旌表和提升,但他仍无法平复因“二亲饥寒死”带来的愧疚。在这些描述中,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作者揭示了现存道德的不完善乃至虚伪和罪恶,表现出企图从儒家经典原始本义追求完善道德的意欲。
  赵五娘是《琵琶记》中着力刻画的人物。就其真实性的一面来说,她代表着一种人物类群:在旧时代中下社会阶层,一些妇女往往是家庭的真正支撑者,她们坚韧不拔,忘我牺牲,奉养老人,抚育子女,使丈夫能够在外界获得成功。在这过程中,她们往往需要忍受巨大的苦难。而《琵琶记》所刻画的赵五娘,在多方面作了强化,作者为她设计了极端艰困的处境:被丈夫遗弃却必须奉养公婆,家境贫寒而又遭遇灾年,竭力尽“孝”仍被婆婆猜疑……。这种描写确实集中反映了旧时代妇女身受的非人的磨难。
  但从作者的本意来说,即使对赵五娘这样的人物也有同情,主要的还是为了借助严酷的处境来突出男性社会要求于妇女的以自我牺牲来维持家庭的品格。而且,他还进一步在赵五娘的性格中加入明确的道德自觉与道德说教:赵五娘的种种行为,根本上都是“代夫行孝”,而“代夫行孝”,又被解说为妇女的本分;作者甚至借赵五娘之口说:“索性做个孝妇贤妻,也得名书青史。”这就超越了对生活本身的关注而成为理念的表达,成为一种道德诱劝。所以说,赵五娘是一个由生活真实和道德理念混合而成的艺术形象。
  《琵琶记》作为一部有意识宣扬道德教化的剧作,在后世受到统治者的欢迎。据说朱元璋认为它的可贵,甚至超过四书、五经。但并不能因此而认为它只是一种陈腐的说教。剧中所涉及的一系列问题,如“忠“、“孝”的矛盾,个人意愿与社会统治力量的冲突,都表现了作者对生活现实的关注和思考;这种关注和思考又同元末东南沿海地区的经济文化的演变有关。
  《琵琶记》代表了南戏在进入明清“传奇”阶段之前发展的顶峰,有较高的艺术成就。从结构上说,它的情节虽然存在某些漏洞,但总体而言,整部剧情以赵五娘和蔡伯喈不同遭遇的双线并行发展的处理,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一条线是蔡伯喈步步陷入功名的罗网,满心苦闷地处于一片繁华富贵的气氛中,一条线是赵五娘含辛茹苦,拼命挣扎在满目荒凉萧条的境地,许多场面不断交错出现,相互对映,给观众以强烈的感受。从人物形象来说,虽然夹杂了一些理念化的成分,但无论赵五娘的历经磨难而默默忍受,还是蔡伯喈的进退两难而矛盾苦闷,都有其真实的生活基础。作者为了达到“动人”的目的,逐步深入地展现他们的性格特色和细微的心理活动,使之有血有肉,不因为说教的目的而变得苍白僵死。
  剧中的语言,“都在性情上着工夫,并不以词调巧倩见长”(毛声山评本《琵琶记·前贤评语》引汤显祖语),大都本色自然,能够比较深入地写出人物的心理和感情活动。《糟糠自厌》一出中赵五娘两段唱词非常有名:
  呕得我肝肠痛,珠泪垂,喉咙尚兀自牢嗄住。糠!遭砻被春杵,筛你簸扬你,吃尽控持。悄似奴家身狼狈,千辛万苦皆经历。苦人吃着苦味,两苦相逢,可知道欲吞不去。(《孝顺歌》)
  糠和米,本是两倚依,谁人簸扬你作两处飞?一贱与一贵,好似奴家共夫婿,终无见期。(白)丈夫,你便是米么,(唱)米在他方没寻处。(白)奴便是糠么,(唱)怎的把糠救得人饥馁?好似儿夫出去,怎的教奴,供给得公婆甘旨?(《前腔》)
  曲子写赵五娘触物生情、从糠的难咽想到自己和糠一样受尽颠簸的命运,又从糠和米想到自己和丈夫的分离,引起对丈夫的思念和埋怨。以口头语写心间事,刻写入髓,委婉尽致。
  在戏曲的声调格律方面,《琵琶记》改变了早期南戏不讲究宫调配合的做法,根据剧情的需要,考虑曲牌的缓急、性质的粗细、声情的哀乐,以及相互间的搭配,加以妥贴的安排。对句格、四声的运用,也比较严密细致。所以它在这方面也被明清传奇奉为圭臬。
  总之,经过高明这位著名文士的加入,南戏从民间俚俗的艺术形式,发展到成熟的阶段,这在戏曲史上有重要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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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节 四大南戏——《荆》、《刘》、《拜》、《杀》
  在元末明初,还有些较著名的南戏剧作。其中《荆钗记》、《刘知远白兔记》、《拜月亭》、《杀狗记》(习惯上简称为《荆》、《刘》、《拜》、《杀》)被称为“四大家”(见凌濛初《谭曲杂札》)。这些剧作的传世剧本都经过明人的修改加工,已非原貌。
  《荆钗记》一般多认为是元人柯丹邱所作。剧本叙穷书生王十朋和大财主孙汝权分别以一支荆钗和一对金钗为聘礼,向钱玉莲求婚,钱玉莲因王十朋是“才学之士”,留下了他的荆钗。成婚后,王赴京考中状元,因拒绝万俟丞相的逼婚,被调至烟瘴之地潮阳任职。他的家书被孙汝权截去,改为“休书”,玉莲不信“休书”是真,坚拒继母要她改嫁孙汝权的威逼,投江自杀,被人救起。王十朋闻知玉莲自杀,设誓终身不娶。后夫妻间仍以荆钗为缘,得以团聚。
  《荆钗记》的开场“家门”声明此剧是为表彰“义夫节妇”而作,它的宗旨是提倡夫妇间的相互忠信。在这个意义上,王十朋被塑造为与早期南戏中富贵易妻的蔡伯喈、王魁、张协等人物相对立的形象,从与之相反的角度表达了相同的家庭伦理意识。同时,剧中也包含了一些新鲜的、具有市民社会气息的生活理想。首先,把“义夫”与“节妇”作为对应的概念,意味着妻子的“节”需要丈夫的“义”作为报偿,这已不是正统礼法所具有的内容。它不仅在某种程度上维护了女性的权利,还隐隐渗透了市民社会中以利益的平等交换为“义”的潜意识。剧中写王十朋误闻玉莲死后立誓不再娶,甚至不顾别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劝诫,更是把维护对亡妻的“义”和维护自身的情感,放在了礼教规范和家族整体利益之上。而钱玉莲出于“烈女不更二夫”的信条而自杀,虽是一种典型的“节妇”形象,但作者写她最初选择王十朋为婿,是因为认识到他“一朝风云际会”,就会“发迹”;
  写她以“若能勾赠母封妻,也不枉了争名夺利”鼓励王十朋赴考,都是直接从实际利益考虑,不假以虚伪的道德掩饰,这些地方也都有浓厚的市俗气息。
  此剧的文辞较粗糙,多用俚俗语言,但戏剧性很强,有较好的演出效果。
  《刘知远白兔记》是“永嘉书会才人”在《五代史平话》和《刘知远诸宫调》等的基础上编撰而成的。现存的几种明代加工本情节稍有差异。刘知远为五代后汉开国皇帝,作为一个穷军汉出身而登上皇帝宝座的人,他一直使老百姓感兴趣。剧本的中心内容,就是写他的“发迹变泰”以及他和李三娘悲欢离合的故事:刘知远未发迹时落魄潦倒,后被李文奎收留作佣工,李文奎见他身有帝王之相,就将女儿李三娘嫁给他。李文奎死后,刘知远不堪忍受三娘兄嫂李洪一夫妇的欺侮,弃家投军,被岳节使招赘,建立功业。三娘在家受尽欺凌,在磨房生下儿子咬脐郎,托人送至刘知远处。咬脐郎长成后,因追猎一只白兔,与生母相会,终于全家团圆。
  《白兔记》是一部平民意识很强烈的作品。剧中写李洪一夫妇的贪婪狠毒,以种种刁钻的方法欺凌刘知远和李三娘,表现出民众的鲜明的爱憎。又像刘知远为了攀升高位而娶节度使之女,但他最后能接回“糟糠之妻”,所以也并不因此而受到责难。在民间朴素的观念中,社会低层的人们为了求得权力和富贵,这样做是可以原谅的。只是写三娘至死不肯改嫁的情节,带有传统的道德意识。
  此剧保留了民间创作的艺术特色,文字质朴顺畅,刻画人物、编排情节生动自然,许多细节,散发出古代农村生活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