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作者:章培恒、骆玉明    更新:2021-12-05 00:25
  不过,西蜀词人在描写男女情爱时,其大胆露骨的程度要远超过温庭筠。总的说来,《花间集》是一部带有宫体诗气息的词集,它因此受到后代具有正统意识的人们的严厉批评。
  这一特点,既与词作为娱乐性艺术的性质有关,也与西蜀词人所处的环境有关。西蜀地区受晚唐中原战乱的影响较小,又一向繁华富庶,社会空气相应也就宽松些,而西蜀作为一个偏安一隅的地方性政权,其统治阶层既无力量亦无志愿统一天下,因此这里的文人也不以忠臣义士自居,做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他们更多的是在女性与酒中寻找个人心灵的安慰和满足,过着一种与温庭筠相似的放浪形骸的生活。
  他们的词就是这一种生活的产物。
  当然,具体分析起来,花间词还是有些区别。除了韦庄的作品后面另有论述外,这里面大约有三种情况:一种是描摹女子的体态或表现男女之情,只是流于表面,重在追求官能的刺激,而缺乏内在的深沉感情;另一种看起来同前一种相似,描写的大胆露骨触犯了中国传统的审美习惯,但其内在的情感是强烈而真实的,从文学意义上说是有生气的;第三种则不同,内容的表现较为约制,对女性的情感和心理有着细腻的理解,写得柔婉真挚。如牛希济的《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淡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下阕把情侣别离难舍难分的情形写得十分生动,能让人感到女子愁肠萦绕,离恨无限,絮絮喃喃地送别而欲别又回头的情感起伏,末两句尤其回味无穷。
  西蜀花间词人中,成就最高的是韦庄。自温庭筠以来,文人词大都偏于绵密秾艳、柔软甜腻的风格,而韦庄在花间词人中却别树一格,与南唐词人李煜一样,为文人词另开了一个境界。
  从词的题材与内容来看,韦庄与其他花间词人没有多大差别,某些作品的风格也相似。像“南望去程何许,问花花不语”(《归国遥》),“空把金针独坐,鸳鸯愁绣双窠”(《清平乐》),“人寂寂,叶纷纷,才睡依前梦见君”(《天仙子》),也写得细腻婉转;“绿云倾,金枕腻,画屏深”(《酒泉子》),“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江城子》),“云髻坠,凤钗垂。
  髻坠钗垂无力,枕函欹”(《思帝乡》),也写得秾艳密丽。但韦庄在此之外,还用了另一种前人未有的风格写了同样的题材,我们看这两首: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别君时,忍泪佯低面,含羞半敛眉。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有知。(《女冠人》)
  昨夜夜半,枕上分明梦见,语多时。依旧桃花面,频低柳叶眉。半羞还半喜,欲去又依依,觉来知是梦,不胜悲。(《女冠人》)
  这里没有艳丽的辞藻,没有晦涩的象征,也不是那么断续曲折;它的语言明白,色彩清淡,全篇意脉流畅,通过一个连贯的心理过程描述,呈现了女子思念情人的浓烈感情,既不失词原有的细腻深婉的抒情风格,又把笔调改造得疏朗明晰。
  正如后人所说,他“尤能运密入疏,寓浓于淡”(况周颐《历代词人考略》)。这与韦庄的诗风也有关系,他的诗歌接近白居易,语言流畅平易,而不太使用艳丽的色彩。这种习惯用到词里来,自然显得与温庭筠一流诗人所写的词具有不同风格。他不长于“状物”即通过描摹景物来烘托气氛,而长于在描述对象心理、情感的过程中直接呈露意旨,因而他的词就比较多地运用结构疏朗、意脉流畅的白描方式。如《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这里完全从一个女子的角度来写,从眼中景,写到眼中人,心中意及意中情,不用华丽的词藻和多余的描摹,而直率地呈露了她的心理。紧凑的节奏与浓烈的情感,也配合得恰好。而最有名的《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全词无一句不明晰。上阕一二句借评述他人对江南的赞美写出自己对江南的眷念,三四句接着以典型的江南水光风光回应“游人只合江南老”;下阕不像其他词人那样拓开一层或转入一层,而是紧接上阕,一二句写江南女子的可爱,与上阕写景的两句呼应,三四句再回应“游人只合江南老”,在对江南美景的沉醉中写出人生的惆怅。同前一首一样,全词没有艳丽的色彩,没有绵密朦胧的意象,也没有断续跳跃的层次,而是色彩清淡、结构疏朗、意脉流畅,这就是韦庄与其他西蜀花间词人的不同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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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节 南唐词人与李煜
  南唐是建立在富庶的长江中下游地带的小朝廷。据史书记载,由于地理条件优越,环境比较安定,南唐吸收了不少从北方流亡过来的劳力,使这里经济迅速地发展起来,出现了当时少有的繁荣气象。因此,不少文人也聚集在这里,过上了安定风雅的生活。北宋陈世修为冯延巳《阳春集》所作序中说:“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这其实代表了一种风气,而词这一用于弹奏演唱的艺术形式因此在南唐得到了发展。
  南唐词人中以冯延巳、李璟和李煜最为出色。
  冯延巳(903—960)字正中,广陵(今江苏扬州)人,当过南唐中主的宰相。他的词以写恋情为主,也写一些别愁离恨和个人伤感,但在语言的运用和表现方法上,与花间词人不同,他比较注重心理体验,善于用清新的语言,通过自然意象与心理变化的表现来抒情,如《更漏子》:
  雁孤飞,人独坐,看却一秋空过。瑶草短,菊花残,萧条渐向寒。帘幕里,青苔地,谁信闲愁如醉。星移后,月圆时,风摇夜合枝。
  全词只用了一些最引人愁思的自然意象,通过主人公的视线变换、心理活动,传达了一种寂寞苦涩的心境。再如《归自谣》:
  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扁舟远送潇湘客。芦花千里霜月白,伤行色,来朝便是江山隔。
  全词以白、青为主要色调,勾勒出一幅江上送客图。山碧水清,芦花含霜,月色皎洁,没有花间词人的金碧艳红色彩,却正与别离时的愁苦心境相应;末句从送客拓开一层,遥想到明天将远隔万水千山,更令人平添惆怅。这种色彩、意象、语言与境界,在宋词中常常可以看到。
  当然,冯延巳的词还介乎晚唐五代花间词风与北宋词风之间,不少作品还是带有秾艳色彩的。“玉筯双垂”、“金笼鹦鹉”之类的语辞也还常常出现,但他的词风已转向了清新流畅、深婉含蓄。后来北宋重要词人晏殊、张先、欧阳修都曾受他的影响。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说,他“虽不失五代风格”,但已“开北宋一代风气”。
  据说,冯延巳有一次与南唐中主李璟闲谈,李璟引了他《谒金门》词中一句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冯延巳回答:“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见马令《南唐书·党与传》)这是词史上有名的佳话。李璟(916—961)字伯玉,是南唐第二代国君,他治国软弱无能,却有较高的文艺修养,词也写得很好,在他周围曾聚集了韩熙载、徐铉、冯延巳等文才之士。可惜他传世的作品很少,《浣溪沙》是其中最出色的一首: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何限恨,倚阑干。
  西风吹过花萎叶残的荷塘,引人注意到秋色萧条,进而想到人生与时光一起渐渐流逝的悲哀,这悲哀又投射到景物中,使景色更显出萧条衰凉,情与景的交叉回复,构成了上阕的情绪氛围。下阕用秋雨绵绵、梦境缈远、玉笙呜咽这样几个意象,构成一个声色虚实相交的意境,最后推出含泪倚栏的主人公,使全词悲凉凄清、惆怅伤感的气氛愈发浓烈。全词较少修饰,意象虽稍密,但毫不滞重,视境转换虽快,但意脉却流畅而不破碎。
  李璟的儿子李煜(937—978)即李后主,字重光,是五代最有成就的词人,也是整个词史上一流的大家。他洞晓音律,工书善画,尤擅于作词。李煜的性格本来不合适做政治家,而南唐的军事力量也根本不能与宋相提并论,所以他二十五岁当了国君以后,只能在年年向宋朝称臣纳贡的情况下,苟安于一隅之地。当他三十九岁时,南唐终于为宋所灭,已经投降的李煜也被押到汴京,开始了半是俘虏、半是寓公的生活,过了两年多被宋太宗用毒药杀死。
  李煜的前半生,尽管当的是宋朝附属国的儿皇帝,但毕竟是富庶的南唐的一国之主,生活相当豪华奢侈。他的词作的题材范围,也没有超出花间词人、冯延巳及其父李璟,或写宫廷生活及歌舞宴饮,如《玉楼春》(“晚妆初了明肌雪”)、《浣溪沙》(“红日已高三丈透”),或是沿袭传统题材写男女恋情,如《一斛珠》(“晓妆初过”)、《菩萨蛮》(“花明月暗笼轻雾”),或写离愁别恨,如《采桑子》(“庭前春逐红英尽”)、《清平乐》(“别来春半”)等等;但当他成了亡国之君,被拘于汴京之后,“日夕只以眼泪洗面”(王铚《默记》),亡国的悔恨,对江南故国的思念,伴着孤寂、悲凉的心境,使他的词转向了写思乡之情、亡国之恨,像《望江梅》(“闲梦远”)、《望江南》(“多少恨”)、《子夜歌》(“人生愁恨何能免”)以及著名的《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浪淘沙》(“帘外雨潺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