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作者:章培恒、骆玉明    更新:2021-12-05 00:25
  (《乌衣巷》)
  前一首是诗人站在西塞山远眺的感慨,在他心中,是一种永恒与短暂的强烈对比:千帆竞发、铁锁沉江,无论是战降治乱、分裂统一,这一切比起默默无言的大自然来,都不过是过眼烟云,瞬间即逝。后一首则通过王谢这些士族的旧迹变为寻常百姓家的历史变迁,呈现了人们心灵深处常有的对一切繁华与高贵都会被时间洗刷净尽的叹息。
  刘禹锡的山水诗,也改变了大历、贞元诗人襟幅狭小、气象萧瑟的风格,而常常是写一种超出空间实距的、半虚半实的开阔景象,如“水底远山云似雪,桥边平岸草如烟”(《和牛相公游南庄醉后寓言戏赠乐天兼见示》),“野草芳菲红锦地,游丝缭乱碧罗天”(《春日书怀寄东洛白二十二杨八二庶子》)。再如《望洞庭》: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在这静谧空灵的山光水色中融入了诗人的主观情感,构成了一种恬静平和的氛围。
  不过,虽然刘禹锡说过“能离欲则方寸地虚”,但是他积极参与永贞革新,其实还是要在社会中实现人生理想;他的性格也比较倔强,所以尽管受佛教徒影响,他却不像后期的白居易那样,时而满足,时而颓废,诗中倒是常常表现出高扬开朗的精神。如《秋词》二首之一:“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同乐天登栖灵寺塔》:“步步相携不觉难,九层云外倚栏杆。忽然语笑半天上,无限游人举眼看。”都有一种高扬的力量。由于有了含蓄深沉的内涵、开阔疏朗的境界和高扬向上的情感,刘禹锡的诗歌便显得既清峻又明朗。
  此外还应该提到他受民歌影响所写的一些诗篇。皎然、灵澈等人生活在民歌兴盛的吴地,而在禅宗看来,民歌率直自然、活泼朴素,正是语言的极致,所以他们也曾汲取民歌的特色来写诗,这无疑对刘禹锡有一定影响;刘禹锡又多次贬官南方,这也是民歌盛行的地方,所以刘禹锡常常收集民间歌谣,学习它的格调进行诗歌创作,如《白鹭儿》:
  白鹭儿,最高格。毛衣新成雪不敌,众禽喧呼独凝寂。孤眠芊芊草,久立潺潺石。前山正无云,飞去入遥碧。
  诗以隐喻方式写自己孤高的情怀,但用的是轻快的民歌体。还有一些完全仿照民歌的作品,如《竹枝词》、《杨柳枝词》、《堤上行》、《蹋歌词》等,都很朴素自然、清新可爱,散发着民歌那样浓郁的生活气息,以下两首尤为传神:
  江南江北望烟波,入夜行人相应歌。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堤上行》三首之二)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岸上唱歌声。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还有晴。(《竹枝词》二首之一)
  柳宗元(773—819)字子厚,河东解(今山西运城)人。
  他与刘禹锡同年中进士,又一起参加永贞革新,失败后先贬永州,后贬柳州。他的遭遇比刘禹锡更不幸,一直到元和十四年,这种贬斥的厄运还没有离开他,而当唐宪宗因裴度的请求下诏召回他的时候,他却与世长辞了,年仅四十七岁。有《柳河东集》。
  柳宗元留下来的诗歌仅一百多首,但历来评价很高。尤其是宋代大诗人苏轼,他曾说:“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应物)上。退之(韩愈)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评韩柳诗》)又说,柳宗元、韦应物的诗是“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书黄子思诗集后》)。
  柳宗元诗确如苏轼所说,兼有简洁、靖深、温丽、含蓄之长,在自然、朴实的语言中蕴含了幽远的情思。尤其应当注意的是,柳诗中常常出现的是一种空旷孤寂的意境,如《中夜起望西园值月上》:
  觉闻繁露坠,开户临西园。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倚楹遂至旦,寂寞将何言。
  月是寒的,露是寒的,远处微渺的泉声和山鸟偶尔的一鸣,映衬出寒夜的清冷静寂,在寒夜中呈现了诗人所感受到的孤独与寂寞。又如著名的《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在广袤的雪原上,没有人迹,在茫茫的天空中,没有鸟影,只有一叶孤舟载孤零零一个渔人,在雪漫漫中独自垂钓。又如《渔翁》: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全诗表现的也是一种空旷悠远的感受,只是孤独感不是那么浓厚罢了。这些诗,都有幽深清远的意境,都包含了空旷孤寂的感受,又都是以经过精心锤炼而又不显得做作的语言和清丽朗洁而又平凡朴素的意象来表现的。
  形成柳诗特色的原因很多,较为重要的是:第一,他与僧侣的交往。柳宗元崇信佛教由来已久,他自己曾多次说,“吾自幼好佛”(《送巽上人赴中丞叔父召序》),“余知释氏之道且久”(《永州龙兴寺西轩记》)。而他的诗大都作于被贬之后,他所贬谪的永州、柳州又是禅风极盛的地方。在永、柳二州期间,他常与禅僧往来,从禅僧那里,他接受了“乐山水而嗜闲安”、对一切都以“平常心”对待的人生哲理(《送僧浩初序》)。《巽公院五咏·禅堂》一诗中说,“涉有本非取,照空不待析。万籁俱缘生,窅然喧中寂。心境本自如,鸟飞无遗迹。”《晨诣超禅师读禅经》又说:“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
  都表现了对超越尘世而无所滞累、空灵淡泊的心境的追求,因此,他写诗也就要努力表现这种心境。第二,永州、柳州秀丽山水的影响。十余年间,他在这种美丽而又荒疏的自然山水中生活,“傥荡其心,倡佯其形”(《对贺者》),使他对自然山水有亲切的感受;特别是在政治上受打击,心情压抑的情况下,他更感到山水对心灵的安慰。他不仅写下了许多优美清新的山水散文,也把这些山水景色融入诗中,如“梅岭寒烟藏翡翠,桂江秋水露鰅鳙”(《柳州寄丈人周韶州》),“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山腹雨晴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岭南江行》),“山城过雨百花尽,榕叶满庭乱莺啼”(《柳州二月榕叶落尽偶题》),这些富有南方风味的自然景象给柳宗元的诗增添了一种新颖绮丽的美感。同时,这些景象在柳宗元主观心理的作用下,呈现出静谧旷远的意趣,成为构成柳诗独特意境的重要因素。
  但是,柳宗元毕竟不能忘怀现实政治和自身遭遇,失败的悲愤和被贬的怨艾始终萦绕在他的心头。这种心情常常与恬静闲适的追求纠结在一起,流露在诗中,使诗在闲适中有寂寞,在恬静中有孤独,在平和中有悲伤。如《夏初雨后寻愚溪》:
  悠悠雨初霁,独绕清溪曲。引杖试荒泉,解带围新竹。沉吟亦何事?寂寞固所欲。幸此息营营,啸歌静炎燠。
  被称为“愚溪”的“荒泉”自具美质而不为人理解和重视,它成为诗人自况自慰的对象。所以,柳宗元说“寂寞固所欲”,自称要“息营营”、“静炎燠,心里却是一腔无可奈何、只得如此的苦衷。又如《南涧中题》这首被誉为“平淡有天工”(曾吉甫《笔墨闲录》)的诗,却以“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竟何事,徘徊只自知”呈露了他的心情。苏轼说这首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苕溪渔隐丛话》引),其实“忧”才是其中的主要情感。这种闲旷与忧郁的交织,使柳宗元的诗中出现了陶渊明、王维、韦应物等都没有的清峻。尽管他的很多诗写得很淡泊,但透过去一层看,那空灵淡泊往往是一种自觉的追求,而悲凉却是不自觉的内心呈露。而当这种悲凉侵入心头而不能自己时,那闲适淡泊便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种悲愤之气,像《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而当激愤到了极点时,他也会写出《笼鹰词》、《行路难》这样借困在笼里的雄鹰和追日而死的夸父来比喻自己的悲壮诗歌。
  刘禹锡、柳完元的诗,虽不像以孟郊、韩愈及李贺为代表的和以元稹、白居易为代表的两大诗派那样具有十分显著的创新特征,但他们在扩展和加深诗歌内在意蕴方面是有着特出成就的。从表面上,人们很容易察觉形式、语言和内容的变化,却不太容易体会到诗歌内在蕴含量的变化及与此相关的观物体验方式的变化,事实上,诗歌内在蕴含量的扩展和加深往往是直接影响诗歌艺术性的原因,中国诗歌讲究以含蓄取胜,以意境取胜,因此,刘禹锡、柳宗元在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也是十分重要的。
  ------------------
  第四章 古文运动
  所谓“古文”,是韩愈等人针对“时文”即魏晋以来形成、至初盛唐仍旧流行的骈体文而提出的一个概念,指先秦两汉时单行散句、没有规定形式的文体。
  诗的格律化、文的骈俪化,同是六朝文学的结晶和主要特征,而前者为唐人所继承发展,后者到中唐以后却受到严厉的批判,这里面有一个根本的原因:诗歌,尽管也有人会强调它的政治和伦理作用,但它的艺术性、抒情性总是不可否认的,它具有某种特殊形式、特殊要求,也似乎是无可非议;文章则不同,它作为一切文化的最基本的语言载体,形式上的过分束缚会使它的多种功能受到很大妨害;而从政教需要的角度来看,骈文更显得不切实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