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作者:章培恒、骆玉明    更新:2021-12-05 00:24
  二是由于他太过分地刻意求新,用一些丑恶怪诞的意象,这毕竟与人们长期养成的审美习惯相去太远,有时会引起人的厌恶感。像写拉肚子、写牙齿豁落等,又如写寒冷以“气寒鼻莫齅,血冻指不拈”(《苦寒》),写月亮以“兔入臼藏蛙缩肚,桂树枯枝女闭户”(《昼月》),想象是很奇特,但并不美,这对宋代一些诗人(如梅尧臣)也曾带来不好的影响。三是由于他有意变化句式,好发议论,以文为诗,有时便忽略了诗歌本身的韵味、格律。死守格律固然是作茧自缚,但完全不顾语言的节奏却会使诗失去音乐性的美;诗里不是不能融入哲理议论,但哲理太多,缺乏形象,则会使诗没有诗味。宋代有的诗人“以文为诗”,写得干瘪枯燥,这不能说没有韩愈的影响。
  当然,韩愈的诗中也有自然流畅、平易明白的,如《早春呈水部张十八员外》: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但这不是韩诗的主要特色,韩愈诗歌的主要特色就是气势宏大,尚险好奇,瑰丽奇崛,在这一方面,他使唐诗乃至宋以后的诗歌发生了很大变化,正如叶燮《原诗》所说:
  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宋之苏(舜钦)、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皆愈为之发其端。
  当时,在韩愈周围有一批诗人,除了张籍与他们诗风不同外,其他如卢仝、樊宗师、皇甫湜,刘叉、贾岛、李贺等,都在诗歌语言、形式、风格上与韩愈、孟郊有一定的相同或相近之处,他们同气相求,同声相应,在当时颇有影响。其中除贾岛开晚唐之风、李贺独树一帜外,卢仝、樊宗师、皇甫湜、刘叉等人的诗都是以怪异艰涩著称的。卢仝的诗,句式参差,好像古文,而想象比喻又怪怪奇奇。如《观放鱼歌》中有“故仁人用心,刺史尽合符,昔鲁公观棠距箴,遂被孔子贬而书”等等,完全不像诗歌;《月蚀诗》想象尧帝决水沃九日,使“万国赤子鱡鱡生鱼头”,《与马异结交诗》想象女娲补天,说是“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都是很怪特的。虽然卢仝有的想象颇有味,如《月蚀诗》写夜色“天色绀滑凝不流,冰光交贯寒朣胧”;有的诗句也很生动,如《白鹭鸶》写鹭鸶捕食“翘足沙头不得时,傍人不知谓闲立”,但是他更主要的是把韩愈那种以文为诗、艰深晦涩、怪异诡谲的弊病推向了极端。另一位樊宗师,则更是艰深晦涩的代表。据说他原有七百六十九篇诗作,但最后只存世一篇《蜀绵州越王楼诗》。诗还勉强可以读通,那序文古往今来几乎无人读通,更谈不上欣赏了。皇甫湜所擅长的是古文而不是诗。从他仅存的几首诗来看,《题浯溪石》、《出世篇》的文字都如散文,缺乏节奏感。刘叉的诗很像韩愈,传说他曾把《冰柱》、《雪车》呈给韩愈看,这两首诗句式就长短不一,想象也很奇特。如《冰柱》一开始就是五、七、八、五、五、四、六字句,在想象冰雪景观时,写道:
  始疑玉龙下界来人世,齐向茅檐布爪牙,又疑汉高帝西方来斩蛇,人不识,谁为当风杖莫邪。
  比上述几个诗人都稍好些。他在《答孟东野》中写道:“酸寒孟夫子,苦爱老叉诗,生涩有百篇,谓是琼瑶辞。”自称“生涩”,这倒是符合他的诗风的。在这些诗人中,他算是较有成就的,像下面这首《偶书》,就写得豪迈雄健而不晦涩:
  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在韩愈周围诗人中,对后世有较大影响的诗人之一是贾岛。
  贾岛(779—843)字浪仙,范阳(今河北涿县)人,早年为僧,法名无本,后还俗应进士试,但一直未中。做过长江主簿、普州司仓参军等低级官职。有《长江集》。
  贾岛有两个故事。一是他曾在京城骑驴苦吟,为琢磨“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中“敲”字是用“推”好还是用“敲”好,不觉冲撞了韩愈的节仗队伍。这当然是传说,却说明了贾岛爱好苦吟的习惯。在《送无可上人》诗中“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二句下,他特意作注说:“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若不赏,归卧故山秋。”更说明他作诗是极用心刻苦的。二是据说他屡试不中,因而写了几首愤激的讽刺诗,如《病蝉》说病蝉“拆翼犹能薄,酸吟尚极清”,但“黄雀并鸢鸟,俱怀害尔情”,对怀才不遇大发感慨并讥斥当权者不公,结果在考试时被主司指为“挠扰贡院”而逐出,并落了个举场“十恶”的坏名声(何光远《鉴戒录》)。这也是传说之事,但他一辈子很不得志却是事实,所以张籍《赠贾岛》以“拄杖傍田寻野菜,封书乞米趁朝炊”这样的诗句来描绘他的潦倒。
  因此,苦吟与苦境,是形成他诗歌内容和语言特色的两大原因。
  贫困不得志,使他的诗时时透出一种萧瑟之气来,悲愁苦闷之辞比比皆是。像《朝饥》叹无烟无米,《斋中》怨“所餐类病马,动影似移狱”,《下第》叹“泪落故山远,病来春草长。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都显得很衰飒。又如《上谷旅夜》:
  世难那堪恨族游,龙钟更是对穷秋。故园千里数行泪,邻杵一声终夜愁。月到寒窗空皓晶,风翻落叶更飕飀。此心不向常人说,倚识平津万户侯。
  一首诗,连用了“恨”、“穷”、“泪”、“愁”和“龙钟”、“寒窗”、“落叶”、“飕飀”,给人的感觉只是一派衰飒愁闷。
  另一方面,他毕竟当过和尚,当和尚就得在清寒的生活中保持空寂宁静的心灵境界,并以此为高雅,不宜过分怨怼讥讽。所以,贾岛的诗在叹息愁穷困顿之余,又不免要寻找精神的寄托与安慰,于是要借山水来顾影自怜;而这山水林泉在他悲愁的主观心境的投射观照中,也变得寂寞、衰飒与清冷。诸如“几蜩嘿凉叶,数蛩思阴壁”(《感秋》),“柴门掩寒雨,虫响出秋蔬”(《酬姚少府》),“空巢霜叶落,疏牖水萤穿”(《旅游》)。残叶枯木、孤蝉寒蛩、落日黄昏,这些意象表现了贾岛凄清的内心世界,也构成了他的诗歌的衰飒境界。当然,贾岛也有像《剑客》那样显示豪气的诗,但那是极少数。
  苦吟决定了他诗歌的第二个特点,即对语言、形式的讲究。贾岛是受韩愈赏识的诗人,在这一点上他们有共通之处;
  但贾岛努力的方向和韩愈不同,他有些像大历、贞元诗人,主要是在定型的格律形式内精雕细琢,尤其喜欢写五言律诗。他总是极细心地在有限的格律形式内安排最能表现内在情感与外在景色合一的意象,并精心选择具有音声、色彩、情感效果的动词或形容词,来构成对仗工巧、韵律和谐的诗句。韩愈曾称赞贾岛的诗“往往造平淡”(《送无本师归范阳》),相对韩愈一派的怪异诗风而言,可以说是如此。但严格地说,贾岛的诗还是有尖新奇巧的特点,只是锤炼得妥帖,不显得那末生硬。在他的笔下,五言律诗有了新的发展,在意象的选用、节奏的安排等方面,都不再有粗糙的成份;尤其中间对仗的两联,更成为精心锤炼的重点,总是力图写得精巧而优美。这一点,比大历、贞元诗人更高明了些。如贾岛自己感叹“两句三年得”的诗句:
  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
  前一句五字中写了茕茕孑立的孤独者、清澈的潭水及潭水中映出的身影,在形影相吊的意境中给人以一种寂寞感;后一句五字中则写了人的疲惫,而疲惫的孤独者倚树小憩,又在寂寞之中增添了无家可依的气氛。两句对偶工巧,经过苦思冥想而又显得比较自然。又如以“推敲“闻名的《题李凝幽居》:
  闲居少邻并,草径入荒园。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过桥分野色,移石动云根。暂去还来此,幽期不负言。
  全诗写来幽冷清寂。中四句的动词用得尤其精巧,颔联的“宿”与“敲”在第二字,颈联的“分”与“动”在第三字,错落开来,使节奏有了变化;而一联中一动一静、一虚一实的搭配,也使感觉有一种起伏。尤其是“敲”字的使用,不在意时会觉得平淡,但与鸟宿树上的静态相配,一静一响、一暗一明,这“敲”字就很有味道,比起“推”字来,不仅突出了夜深人静时清脆的叩门声,还暗示了对前句出现的宿鸟的惊动,更增添夜的静谧感。
  苏轼曾用一个“瘦”字评价贾岛(《祭柳子玉文》)。所谓“瘦”,在形式上来说,是拘谨而不开阖;在气势上来讲,是收敛而不恣肆;在美感上来讲,是清寒而不瑰丽;在内容上来讲,是狭窄而不宽广。
  说到贾岛,就应该提到姚合,他们都是中唐诗风向晚唐诗风转化中的枢纽人物,后人常以“姚贾”并称。
  姚合(约775—约846),陕州(今河南陕县)人,元和十一年(816)进士,曾任武功主簿,所以人称“姚武功”,其实他后来还当过金州、杭州的刺史和秘书少监等高职。有《姚少监诗集》。
  姚合编过一本《极玄集》,选了王维、祖咏及大历、贞元诗人、诗僧的一些诗,并称他们都是“诗家射雕手”。他自己的诗作也正是继承了王维、大历十才子及一些诗僧的家数,以清幽淡远的内容和精巧工细的语言及格式化的五律为特色的。如他的《闲居遣怀》十首,写的是一种闲恬的生活情趣,“优游随本性,甘被弃慵疏”(其四),“世间多少事,无事可关心”(其五),“野性多疏惰,幽栖更称情”(其八),看来仰慕的是随分安乐的情怀;《武功县中作》三十首,写的是对当官入仕的满不在乎,“微官如马足,只是在泥涂”(其三),“养生宜县僻,说品喜官微”(其二十二),看来厌恶的是世间的俗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