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章培恒、骆玉明    更新:2021-12-05 00:24
  那些抒发人生情感、表达政治抱负的作品,具有更鲜明的个性特点。比如《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这是一篇用于宴会的歌辞。全诗由二个相互联系的主题组成:一是感叹时光易逝、人生短暂,一是渴慕贤才,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实现重建天下的雄心。正是因为生命短暂,它才弥足珍贵;追求不朽的功业,不仅是一种社会责任感,而且是为了使个人有限的生命获得崇高的价值。从“人生几何”发唱,以“天下归心”收结,诗中流动着一片悲凉慷慨、深沉而雄壮的情调,这正代表着建安诗歌最为感人的一面。
  此外,《步出夏门行》也是一篇格调相近的杰作。诗的第一章(《观沧海》)描绘大海的壮阔景象:“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正是诗人胸怀的象征。第四章(《龟虽寿》)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四句,抒发了英雄之志,给人以奋发之感。这首和《短歌行》都是四言诗。《诗经》之后,四言诗已经衰微,曹操的诗是难得的优秀作品。
  游仙诗在曹操的作品中也占有一定比例,内容大抵是感叹人生无常,幻想长生。这些诗艺术成就不高。其中《秋胡行》“晨上散关山”一篇,虚构了一个遇仙而追随不得的情节,表现人生惆怅之感,意境颇为美好。只是现存诗篇错讹较多,有些地方已无法读懂。
  曹操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乱世英雄,审美情趣也和一般文人不同。他的诗绝少华美辞藻,结构也不很精细,喜从大处落笔,语言古朴,气势宏伟,内涵厚重,抒发感情往往悲凉慷慨,跌宕起伏,显示出鲜明的个性色彩。乐府歌辞从他开始,走上了新的发展道路。
  曹操的散文也很有特色。鲁迅称他为“改造文章的祖师”(《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是指他的文章不受任何陈规的约束,说话大胆,辞锋爽利,一扫汉代儒生的文章动辄援引经义、迂远空阔的习气。如《让县自明本志令》,自述生平之志,略无掩饰做作之笔。文中自称:“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虽是实情,然非他人所敢言。说到自己不能放弃兵权,并不绕圈子谈大道理,而是明白宣称:“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又如《祭故太尉桥玄文》,竟记叙了桥玄生前对他开玩笑的话,看起来这似乎有损于祭文应有的庄肃感,却很好地表达了对死者的真切之情。其他像《举贤勿拘品行令》、《遗令》,均能不拘旧格。严格说来,这些文章中很多都不是文学作品,但它们对各体文章摆脱陈词滥调,向切近作者实际生活和真实情感的方向发展,起了重要的作用。
  曹丕(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他依靠父亲打下的基础,代汉做了皇帝,国号魏。曹丕博学多识,勤于著述,对文学创作也很重视。他的诗作中乐府歌辞与古诗约各一半。其中相当一部分作品沿用民歌题材,善于写游子思乡、思妇怀远之情。语言也明显带有民歌的特点,通俗流畅,不过比一般民歌略显得精致。抒发感情,以委婉细致见长。五言体中,《杂诗》二首风格与《古诗十九首》略近,文辞清绮,语浅情长。七言《燕歌行》二首尤为著名,今录其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这首诗利用了七言诗的长处,音节和谐舒缓,描摹细致生动,感情缠绵动人,语言清新流丽,取得了多种效果的统一,成功地表现了一位妇女在不眠的秋夜怀念丈夫的情态,既不脱离民歌的精神,又有自己的创造。汉代张衡的《四愁诗》,尚留有骚体的痕迹,语言也比较质朴。与之相比,《燕歌行》显得更加成熟和优美,因而在七言诗史上是一个新的标志。
  曹氏父子三人,以曹丕的诗歌风格与民歌最相近。但他也有一些风格不同的诗。如《饮马长城窟行》、《黎阳作》、《至广陵于马上作》诸篇,记叙军旅生活,虽不如曹操的诗那样苍凉悲壮,但也颇有气势。《至广陵于马上作》的前半部分:“观兵临江水,水流何汤汤。戈矛成山林,玄甲耀日光。猛将怀暴怒,胆气正纵横。谁云江水广,一苇可以航。”可以说气倍不凡,可惜后半部分重沓疲弱,不能相称。另一类记宴游的诗,如《芙蓉池作》、《于玄武陡作》等,则与曹植的诗一样倾向于华丽。这些都显示了建安文人诗脱离民歌风格的一面。
  曹丕的散文中,两篇《与吴质书》文学性较强。如下一节回忆往日之游的文字,尤为显著:
  白日既匿,继以朗月,同乘并载,以游后园。车轮徐动,参从无声,清风夜起,悲笳微吟。乐往哀来,凄然伤怀!
  书信本来是实用文体。汉代文人书信虽有少数抒情性较强的,但追求文学效果的主观意识并不显著。而魏晋南北朝时期文人间的书信,愈来愈普遍地以精美的文辞写景、抒情,有意识地增强其文学色彩。曹丕在这一风气中起了带头的作用。
  曹丕的《典论·论文》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篇专门性的论著,我们将在后面关于文学批评的专章中加以介绍。曹植(192—232)字子建,曹丕弟。曾封为陈王,死后谥“思”,故世称陈思王。有《曹子建集》。在建安作家中,他是留存作品最多、对当时及后代文学影响最大、后人多数评价最高的一个。
  曹植自幼聪明,才华出众,一度受到曹操的偏爱,因此引起他和曹丕围绕继承权的一场明争暗夺。最终,由于曹植放纵不羁,缺乏政治家所需的成熟与老练,而归于失败。曹操死后,曹植受到曹丕的严厉迫害,他名为王侯,行动却不得自由,动辄获咎,如同囚徒。明帝曹叡继位后,曹植的处境有所改善,但仍然得不到信任,空怀壮志,无从施展,终于郁郁而死。
  曹植的生活和创作,可以公元二二○年曹丕称帝为界,分为两个时期。其前后期的作品,内容与风格均有明显不同。曹植早年处于连年动乱之中,目睹了社会所遭到的巨大破坏,这必然给他的前期作品带来深刻影响。虽然他的直接描绘社会乱离的诗歌只保存了《送应氏》和《泰山梁甫行》二篇,仍然值得重视。其中《送应氏》尤为出色: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
  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
  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
  曾为东汉都城的洛阳,一度繁华无比,经董卓之乱,成为废墟。此诗由皇宫而民居,从城市到乡村,逐步开展,描绘出一派萧瑟凄凉的景象。洛阳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地点。作者对洛阳的凭吊,实际包含了对整个社会、整个汉末历史的哀伤,内涵非常深厚。
  在曹植前期作品中,更多地抒写了个人的志趣与抱负。如《白马篇》,虽是游侠题材,诗中那一位英勇少年,实际也是作者自我的化身。“名在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表达了作者对壮丽人生的追求。《鰕鲌篇》则直抒胸臆:“驾言登五岳,然后小陵丘。俯视上路人,势利唯是谋。”“抚剑而雷音,猛气纵横浮。泛泊徒嗷嗷,谁知壮士忧!”呈现出一片豪迈气概。这些诗大多情调开朗,富于进取精神,同时洋溢着自信自负的少年意气。
  此外,因为曹植前期生活在优裕的环境中,与曹丕一起,以贵公子的身份与曹操属下的文人交往,所以也写下不少记叙宴游及唱和赠答之作,如《公宴》、《侍太子坐》、《斗鸡》等,大抵情调平和,辞采华丽,很有些贵族气。这一类作品曹丕、王粲等也有,而以曹植为突出。这种诗当然很少具有深刻的内涵,但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它反映了建安时代诗歌题材不断扩大,更多地反映人们的日常生活。同时,也反映了随着文人文学集团的出现,诗歌的娱乐性与社交功能更加明显了。曹植后期,在曹丕父子的猜忌、迫害下忍辱求生,心情极为悲愤苦闷,作品的内容与风格发生显著变化。那种雍容华贵的诗作极少再出现,一些表达不甘闲置、要求施展才能的愿望的作品,也不像早期之作那样豪迈自信,而是显得深沉悲凉。更多的作品,集中抒写了对个人命运的失望,和对曹丕政治集团的怨恨。这些诗文中,充满受压迫的痛苦,对自由生活的向往,以及预感生命将在屈辱与碌碌无为中消耗、失去其应有价值而产生的悲哀。
  这里有的作品是用比兴、象征的手法写成的,曲折地反映了内心的不平与哀怨。如《美女篇》,形式模仿汉乐府民歌《陌上桑》,但主旨改变了。诗中逐一铺写女主人公的美丽、高贵之后,这样结束:“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