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作者:章培恒、骆玉明    更新:2021-12-05 00:24
  这也就是文学的价值开始受到了重视。具体表现之一,是出现了汉赋(又泛称辞赋)这一种完全以文学感染力本身为目标的文学样式。汉赋是从楚辞演变而来的。虽然由于它的堆砌辞藻的习惯加深了文字的隔阂,对于今人来说已经很难欣赏,但它在文学史上的意义和作用,却绝不能忽视。这种文学样式的本质,就是通过精心安排美丽的文字,整齐的句式,严谨的结构,表现社会和自然的种种奇特事物和绚丽景象,刺激读者的感受力与想象力,获得审美快感。语言在这里不仅是传达思想的工具,而且是同音乐中的声音、旋律一样,本身是艺术的直接表现。这种样式,最容易使文学的意识得到确立。
  具体表现之二,是文学创作的兴盛,以汉武帝时代为例,写作辞赋的,有武帝本人,有淮南王等诸侯,有御史大夫倪宽等公卿大臣,有董仲舒、司马迁这样的名儒学者,更不用说还有司马相如等一批专门家。作品的数量与先秦相比可谓惊人。据班固《两都赋序》说,成帝时整理从武帝以来各种人士奏献给朝廷并且还保存着的辞赋,总数有一千余篇。东汉张衡更用“作者鼎沸”来形容他那时辞赋创作的情况。这在先秦是无法想象的。
  具体表现之三,是出现了一批专门从事文学活动的文人群,他们仅仅或主要凭藉文学才能而得官职,并以文学写作为自己的主要事业。这一现象,是先秦时期所未曾有过的,而在此后的中国文学史上则成了常态。汉代这一种文人群的出现,有一个发展过程。西汉初,中央集权与分封制同时并存,战国时代的风习还残留在人们的意识中。那些诸侯王像战国诸侯一样,喜欢在自己的宫廷中收罗士人;那些士人也像战国游士一样,投靠诸侯的宫廷,以自己的一技一能为之服务,作为谋生的手段。但时代已经发生了根本变化,西汉初的诸侯王已不具有战国诸侯的独立地位,也不愿或不敢以“富国强兵”为号召。因此,他们宫廷中士人的任务,也不能像战国时代那样,以外交、军事等活动为君主谋取霸权。他们只能从纵横之士向宫廷文人转化,主要以文学活动为君王提供精神享受,同时在政治上提供一些建议、批评。枚乘、司马相如,起初都曾在梁孝王宫中担任过这种角色。武帝对辞赋文学特别喜好,即位后,便大力收罗这一类文人到中央宫廷来。枚乘死在受召入宫的途中,他的儿子枚皋代替了他。武帝读了司马相如的《子虚赋》,大为叹赏,以为是一位古人,恨不同时,一听说他还在世,马上把他征召入宫。此外,如东方朔、严助等人,都是类似的情况。这一群文人,有的也有文学以外的才能,担任过文学以外的职务,但他们之所以被赏识,得到任用,完全是因为文学的关系。这同战国游士,乃至西汉初诸侯王宫廷中士人的身份,已经有了根本改变。完全可以说,在武帝的宫廷中,形成了中国文学史上最早的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群体。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大致到东汉以后,文人的活动不再局限于宫廷;开始出现在社会中活动,以作品表述自身思想情感而不再只是取悦于君主的文人。
  具体表现之四,是由于辞赋的兴盛,作品的增多,汉代初步出现了区别文学与非文学的意识。在《史记》中可以看到,作者在论及儒学及一般学术时,多用“文学”一词;在不指学术而带有词章意义时,多用“文辞”或“文章”。如《屈原传》说宋玉等人“皆好辞而以赋见称”,“辞”就是“文辞”的简化用法。《汉书》中也说“文章则司马迁、相如”,“刘向、王褒以文章显”(《公孙弘传》)。这种区分虽然不很清楚,但却是很重要的。
  以上四点证明:在汉代,以辞赋的创作为中心,文学的价值确实开始受到重视。但同时也需要指出:这种重视的程度依然是有限的,并且是受到其他价值观的束缚的。至少在理论上,文学还没有被承认具有完全独立和高尚的价值。
  汉代文学的主流是辞赋。汉代人对辞赋的价值发生许多争论。我们看到:持对立意见的双方,都是从儒学的观念出发,肯定或否定辞赋具有政治与道德上的实用价值,而不是它本身所具有的审美价值。司马迁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说:“相如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风谏何异?”这里司马迁肯定司马相如的赋,是认为它能“引之节俭”,而把华丽铺陈的部分贬为“虚辞滥说”。汉宣帝也说:“‘不有博奕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辞赋大者与古诗同义,小者辩丽可喜,辟如女工有绮穀,音乐有郑卫,今世俗犹者以此虞说(娱悦)耳目,辞赋比之尚有仁义风谕、鸟兽草木多闻之观,贤于倡优博奕远矣!”(《汉书·王褒传》)
  汉宣帝较司马迁更通达些,他把辞赋的“辩丽可喜”也肯定了,但却认为这是辞赋价值“小”的方面,而“大”的方面,仍然是“与古诗同义”的“仁义风谕”,也就是道德作用。但事实上我们知道,司马相如赋的所谓“引之节俭”部分,只是附加上去的一条细小的尾巴,以求在表面上归顺于儒学思想。它的主体部分,却是所谓“辩丽可喜”的“虚辞滥说”。无论作者还是欣赏者,真正感兴趣的也是这一主体部分。也就是说,赞成辞赋的人,他们的理论根据同内心爱好是矛盾的,他们赞成的立足点是虚假的。
  这种矛盾和虚假,西汉末的扬雄早就看穿了。他早年写过不少赋,晚年“改邪归正”,指出司马相如的赋是“劝百讽一”(《汉书·司马相如传》),“劝而不止”(《汉书·扬雄传》),实际上起了鼓励而非批评的作用。但他得出的结论,是对赋的否定,认为在孔子学说的殿堂内,不容辞赋立足。
  无论肯定或否定辞赋,从儒家的教化实用价值至上的观念来要求文学,当然会对文学创作的发展、丰富造成限制。如果《西京杂记》一段记载真实可信的话,那么司马相如本人对辞赋的特点及其真正价值是比较清楚的。他说:“合綦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这里指出赋乃是以美丽的语言形式来描述宏大的世界。但他的作品,却不能不采用“曲终奏雅”、“劝百讽一”的扭曲形式。至于那些创造力不及司马相如、又生活在儒家思想统治越来越深化的时代的文人,他们的创作就更缺乏生气。实际上,汉代文学始终就是处在两难的境地中:它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哪怕是表面上)成为儒学实践的一部分,才能得到认可而获得发展的可能;而为了这种认可,它又必须压抑自身的文学特质而难以发展。
  相应的现象是:汉代虽然出现了以文学为事业的文人群体,但他们的社会地位并不高。尤其在西汉时期,这些文人作为“言语侍从之臣”(班固《两都赋序》),追随皇帝左右,以皇帝感兴趣的材料制作辞赋以取悦之,人格上缺乏独立性。他们也为此深感痛苦。如枚皋“不通经术,诙笑类俳偶”,“见视如倡,自悔类倡也”(《汉书》本传)。东方朔也自知他这样的人“应似俳优”(《汉书》本传)。就是辞赋大家,汉武帝误以为古人而“恨不同时”的司马相如,也并不以文人为荣。他的人生理想,还是要作一个政治家或儒学学者。他羡慕战国时蔺相如的为人,改名“相如”,可见一斑。晚年司马相如因为对自己所处地位的不满,称病离开了宫廷。
  总而言之,对文学价值更高的重视和更深刻的认识,文人地位的进一步提高,还要等到魏晋时代才出现。
  汉代文学又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是在大一统的局面下,出现了普及于全国的文学样式,和以京师为中心的全国性的文学网络。这一点截然不同于先秦时代,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出现并在后世得到长期延续的现象。
  先秦时代的政治局面,是诸侯分封,彼此相互联系又相互独立。因而在文化上,也存在多元的地方文化圈。《诗经》有王畿的“雅”与地方的“风”之区别,“风”又有十五国风;
  《诗经》全体又与楚辞构成南北文学的区别,等等。秦统一中国并统一文字,首先为全国性的文学交流准备了条件。汉以后,地方性的文学样式渐渐消歇,代之以全国性的文学样式。以汉赋为例,西汉前期的辞赋,尚带楚辞所特有的南方色彩;中期以后的辞赋,则已吸收了先秦时代南北文学中的多种成分,如《诗经》的四言句式,楚辞的华丽表现,战国诸子散文的论辩色彩和夸张渲染的手法等等,成为全国性的文学样式。至于汉代才出现的五言诗,也不是在一个地方文化圈里形成的。虽然我们对五言诗如何萌发的情况尚不够清楚,但至少可以说,当它成熟的时候,就已经是全国性的文学样式了。
  上述现象又同以京师为中心的全国性文学网络的存在直接相关。先秦时代多元性的地方文化圈,虽相互影响,但却是平行的存在。在汉这个中央集权的统一王朝,政治中心自然成为文化中心;它同地方文化不再是平行关系,而是统驭关系。文学风尚的传播,以京师(尤其宫廷)为中心向地方扩散,同时地方也向中央反馈。这情形犹如东汉童谣所唱的:“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广袖,四方全匹帛。”譬如汉代诗歌演进为整齐的五言形式,自然不可能是全国齐步一致,这一种苗头,也许在京城首先出现,也可能首先在某个地方出现,但必定是经过中央乐府机构的采纳,才能散播到全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