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作者:章培恒、骆玉明    更新:2021-12-05 00:24
  已经到了深夜,雷鸣电闪,风雨交加,落叶飘飞,猿鸣凄戚,山鬼依然彷徨伫立,不肯离去。在北方的《诗经》中,也有不少失恋的歌,但绝没有如此强烈、固执、不顾一切的追求。值得注意的是,《山鬼》中这种描写,其主要意义并不在表现对恋爱对象的忠贞(其实在《湘君》、《湘夫人》的结尾,都有与对方决绝、另有所求的表示),而是像“岁既晏兮孰华予”所表示的,是对生命应有的美好的追求。这也很能显示楚文化的特点。
  《国殇》是悼念阵亡将士的祭歌,在《九歌》中是颇为特殊的一篇。诗中描绘了一场敌众我寡、以失败告终的战争,在这失败的悲剧中,写出楚国将士们视死如归、不可凌辱的崇高品格。“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诗人的礼赞,既呈现了楚人刚毅的性格,也寄托着他对祖国复兴的期望。这首诗篇幅不长,却是中国文学中最早显示出悲壮的美感的杰作。
  《九歌》具有很高的艺术成就。它包含着先秦文学中少数几篇完全以神话为素材、又经过文学化的改造、以神的形象表现人类生活情感的作品。它虽然没有《离骚》那样壮阔的场面,但语言的精美、抒情的细致,尤其景物与情感的相互融合与衬托,却是别具一种长处。
  《招魂》在《史记》中列为屈原之作,王逸《楚辞章句》却列在宋玉名下。今人多从司马迁之说。所招为谁何之魂,又主要有两种不同意见。一说是屈原自招其魂,一说是屈原招楚怀王之魂,多数研究者持后一种说法。
  “招魂”本是楚地一种习俗。诗人借用此种风俗,以奇异的想象,写出这篇奇异的作品。全篇除开头一段引言说明招魂原因外,可分为两大部分。前半部分假托“巫阳”之言,竭力渲染东南西北四方以及天上、幽都的可怕,劝魂不可留居。诗人的笔下,各种吃人食魂的鬼怪,凶残狰狞的毒蛇猛兽,极端严酷的自然环境,组成一幅幅光怪陆离、诡异恐怖的图景。后半部分,则竭力铺陈楚国宫廷的富丽奢华,以招魂归来,辉煌的殿堂,华贵的陈设,妖娆的女子,醇酒美食和诱人的歌舞,又是那样耀人眼目,动人心魄。最终以“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收结,流露出无限深情。
  《招魂》所显示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是令人惊叹的。它用夸饰手法,对恐怖和奢华两种景象作强烈而富于刺激性的描写,形成对照,造成了特殊的美感效果。以后在鲍照、韩愈、李贺等作家的创作中,可以看到《招魂》这一特点的再现。它的铺陈手法,则直接影响了汉赋。
  《天问》是一篇奇文。它就自然、历史、社会以及有关的神话传说,一口气提出一百七十二个问题,“怀疑自遂古之初,直至百物之琐末,放言无惮,为前人所不敢言”(鲁迅《摩罗诗力说》)。这里面,有很多问题在当时是已经有了现存答案的,但诗人并不以此为满足,而提出严厉的追问,试图找到新的答案。像尧舜,不仅在当时已被儒家奉为偶像,而且在《离骚》、《九章》中也反复当作理想政治的化身来歌颂,在《天问》中,他们的举措,仍然不能逃脱深刻的怀疑。这就意味着,无论怎样的圣君贤臣,都不能成为不容怀疑的绝对权威。
  我们必须注意:任何社会,不论处在如何幼稚的认识水平上(其实,从人类社会无限发展的立场来看,任何时代的有限认识都不可避免地包含幼稚成分),都需要而且必然地对自然、社会、历史提出某种系统化的解释。打破这种解释,对现存答案提出大胆怀疑的精神,是人类的认识不断进展的基本前提,也是最为深刻有力的理性精神。而我们看到的是:战国时期虽然开展了百家争鸣,但没有哪一家曾对自然和社会现象表现出这么广泛而深刻的怀疑。这就意味着《天问》作者具有超越当时一般思想家的强大的独立人格力量,因而他敢于鄙视社会的压力,超越已被社会所肯定的思想习惯和思维模式。这种怀疑精神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少有的。
  由于《天问》是一部思想性特别强的作品,形象的描写较少,在文学意义上,其价值就逊于屈原的其他作品了。
  第五节 屈原在文学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从屈原在当时社会中的身份来说,他是一位政治家,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人”;但以他的巨大的创作成就来说,他又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的诗人。《诗经》中也有许多优美动人的作品,但它基本上是群众性集体性的创作,个性的表现甚少。而屈原的创作,却是用他的理想、遭遇、痛苦,以他全部生命的热情打上了鲜明的个性烙印。这标志了中国古典文学创作的一个新时代。
  屈原是一位具有崇高人格的诗人。他关心国家和人民,直到今天仍作为坚定的爱国者受到高度评价。虽然他的爱国和忠君联系在一起,在这一点上,他并不能背离所处时代和社会的基本道德原则,但同时也要看到,屈原又具有较为强烈的自我意识。他并不把自己看作君主的奴仆,而是以君主从而也是国家的引路人自居。他对自己的政治理想与人生理想有坚定的信念,为追求自己的理想不惜与自身所属社会集团的大多数人对抗,宁死不渝。这就在忠君爱国的公认道德前提下,保存了独立思考、忠于自身认识的权利。作为理想的殉难者,后人曾从他身上受到巨大感召;他立身处世的方式,也被后世正直的文人引为仿效的榜样。
  屈原的作品,以纵恣的文笔,表达了强烈而激荡的情感。汉儒曾说,《离骚》与《诗经》中《小雅》同为“忽而不伤”之作,明代诗人袁宏道于《叙小修诗》中驳斥道:《离骚》“忿怼之极”,对“党人”和楚王都“明示唾骂”,“安在所谓怨而不伤者乎?”并指出:“劲质而多怼,峭急而多露”,正是“楚风”的特点。他的意见显然是正确的。不仅如此,屈原赞美自我的人格,是率性任情,真实袒露;咏唱神灵的恋爱,是热情洋溢、淋漓尽致;颂扬烈士的牺牲,是激昂慷慨、悲凉豪壮……。总之,较之《诗经》总体上比较克制、显得温和蕴藉的情感表达,屈原的创作在相当程度上显示了情感的解放,从而造成了全新的、富于生气和强大感染力的诗歌风格。由于这种情感表达的需要,屈原不能满足于平实的写作手法,而大量借用楚地的神话材料,用奇丽的幻想,使诗歌的境界大为扩展,显示恢宏瑰丽的特征。这为中国古典诗歌的创作,开辟出一条新的道路。后代个性和情感强烈的诗人如李白、李贺等,都从中受到极大的启发。
  屈原是一位爱美的诗人。他对各种艺术的美,都不以狭隘的功利观加以否定。《九歌》、《招魂》中,处处渲染音乐歌舞的热烈场面和引发的感动。“羌声色之娱人,观者憺兮忘归”,在屈原笔下,是美好的景象。同样,他的诗篇,也喜欢大量铺陈华美的、色泽艳丽的辞藻。他还发展了《诗经》的比兴手法,赋予草木、鱼虫、鸟兽、云霓等种种自然界的事物以人的意志和生命,以寄托自身的思想感情,又增加了诗歌的美质。大体上可以说,中国古代文学中讲究文采,注意华美的流派,最终都可以溯源于屈原。
  在诗歌形式上,屈原打破了《诗经》那种以整齐的四言句为主、简短朴素的体制,创造出句式可长可短、篇幅宏大、内涵丰富复杂的“骚体诗”,这也具有极重要的意义。
  总之,由屈原开创的楚辞,同《诗经》共同构成中国诗歌乃至整个中国文学的两大源头,对后世文学形成无穷的影响。而由于时代的发展,以及南北文化的区别,楚辞较之《诗经》,已有显著的进步。因之,它对后来文学的影响,更在《诗经》之上。
  第六节 宋玉等其他楚辞作家
  一般说来,一个伟大的文学家极少是单独出现在世间的。同样,我们也不应把创造楚辞的功绩,完全归于屈原一人。不仅楚国民间文学的基础非常重要,而且,部分归于屈原名下的诗篇究竟是否屈原所作,毕竟还是有争论的。只不过对屈原同时代人的情况,已经无从探知。屈原以后的楚辞作家,司马迁在《史记·屈原列传》的结尾处提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而终莫敢直谏。”①这一段话很简略,我们只能据此知道宋玉等三人时代在屈原之后,都曾担任某种官职(否则无所谓“谏”),都在文学方面学习屈原,但都不具有屈原那种大胆批评政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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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好辞而以赋见称”一句中,“辞”指广义的有文采的文章,“赋”是汉人对楚辞的通用名称。不少人据此句提出:司马迁已有区分楚辞与“赋”的意思,是错解的。《史记·屈原列传》在这以后明明说:屈原“作《怀沙》之赋”。且假令此处有区别之意,司马迁又何以知道“以赋见称”的宋玉等人所爱好的却不是“赋”而是“辞”?逻辑上无法说通。
  三人中,唐勒无作品存世①;关于景差,王逸《楚辞章句》在《大招》一篇下先标为屈原作,又说“或言景差”。作者既无法肯定,《大招》又非出色之作,可存而不论。提及他们,只是说明除屈原外,楚国确有一群楚辞作家。但可以具体评述的,只是宋玉一人。
  宋玉的生平情况,其他晚出的书籍也有记载,但未必可靠。他的作品,《汉书·艺文志》著录为十六篇,《隋书·经籍志》著录有《宋玉集》三卷,均无篇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