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作者:之上    更新:2021-12-04 21:14
  我的孩子是多么乖巧,透明,如一张白纸,任别人在上面着色。我也曾经是这样的吗?
  可惜我不记得。很奇怪,我的记忆是很早的,且是分段的,中间有两次空白相隔。
  第一次是三岁那年。
  第二次十三岁,从医院醒来,需要重新认知周围的人和事,这个是妈妈……怎么老了那么多?这个是老师……咦?什么时候换了?这个是最好的朋友燕飞,呀,你长高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也有些恐慌,不知道又丢了多少个日子。
  他们很热心,帮我将记忆的空白填满,我便根据他们的描述将那些岁月衔接,连续起来,默认为自己的记忆。
  他们说的我都信。不得不信,众口一词,不信就要活该忍受空白。当环境变得奇怪而危险,充满谎言和伤害的时候,我会抽身而退,去到另外的地方让自己静下来疗伤,这或许是出于求生的本能。
  我愣神了好久,段言一直看着我,两人异口同声的说:“要不,先分开一段时间吧。”
  因为同时表达,也就无所谓征求意见,我跟段言商量,带贝贝跟母亲一道回家乡住些日子,至于我们的婚姻,等回来再说。
  夜,恢复宁静。段言睡的很熟,呼吸均匀,大概说出了要分开的话心里轻松了很多。
  我却睡不着,翻来覆去,想着这座城市,有数不清的人都安静的横在一个个房子里,周围充斥着阴冷和凄凉。虽都是睡着,也在梦着。有人说梦是你的灵魂去了另一个地方,若全体出动,该是多么壮观的夜游图。
  有闪电了,明明灭灭,大概距离太远,听不到紧随的雷声。随着一闪一闪,我看到天花板上出现一个小人儿,发出咯咯咯的声音,象是一种阴沉沉的笑。那身影有些熟悉,推近,变大,却越来越模糊,说不出到底是谁。我哆嗦着将被子拉上来,盖住头,那小身影也跟进被子里面,一晃一晃,咯咯咯的笑着,随即听到一阵冷冷的声音:“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
  是谁家的孩子找不到妈妈?我猛然想起那两寸早产的粉红色孩子,哭声终于从体内爆发出来,凄厉的,声嘶力竭的,尖锐的打破了夜的宁静。
  段言闻声惊起,按住我躁动的身体,“默之,默之?”我抱住段言问道:“你杀了他,你杀了我们第一个孩子!我总看见他,我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段言惊愕万分,只是抱着我,喃喃安慰:“默之,默之……”
  第二天,我随便收拾了几身衣服,跟母亲一起抱着贝贝踏上了回家的列车。火车轰隆隆的向前奔驰,母亲靠着我睡着了。
  我怀抱着贝贝,对着她清澈的眼睛说话:“你要聪明,不要过于善良,不要软弱,长大了,也不要相信爱情。”
  第十二章 爱的变脸(2)
  我说这些的时候非常认真,恨不能瞬间传授贝贝所有的防备能力,段艾贝睁大了眼睛,咧嘴笑了,叫:“妈妈!”
  母亲醒来,把头从我肩膀移开,万般不解的看着我说:“默之,你对孩子说这些干吗?何况她也听不懂。”母亲不能明白我怎么会用这样的话来教导孩子,这不符合我的性格。
  我也不能明白,也许我正如外表看起来那样的柔顺,也许不。
  火车呼啸奔驰了24个小时,我们回到了久别的家乡洛水城。妈妈一直说家乡变化很大,我还不信,不过才两三年未见,已经焕然一新。
  我家住的是拆迁后新分的房子,邻居也不怎么认识,多是年轻人,都欢天喜地出双入对的。全新的环境就是天然疗养院,我长呼一口气,东瞧瞧西看看,打算多住些日子。
  房子很大,五楼,两房两厅,150个平米,妈妈一直一个人住。她说她年龄大了,很是寂寞,越发觉得房子空荡荡。书房里摆着父亲的遗像,我抱着艾贝低头静静站了三分钟,算是简单悼念和问候。那灰色的照片给了我些压力,父亲的眼睛直直的盯着这边,仔细看,更象是盯着我怀抱中的孩子。艾贝伸出粉色的手指对着相片叫:“外公!”。
  从来没有人在贝贝面前提过我父亲,她的聪明,直让我妈落下泪来。
  回到旧环境,便忍不住总往回想,思绪一直飞回去飞回去,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时光。
  只是,我回想时总会头痛,遇到那两段空白的时候,太阳穴便会神经性的隐隐发胀,我如果硬要自己去想起些什么,便要体会什么是刀尖割裂脑壳的感觉,也因此在成人以后,我养成不喜欢提及往事的习惯,何况记忆中留存的那些都极其平常。
  洛水城下起雨来,也是天翻地覆的阵势,贝贝极其喜欢狂风暴雨的夜晚,因为每到此时,她比较多话,喃喃自语,小手挥舞着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步极稳。
  这日,天早早黑了,雷声轰隆隆过后,全世界似只剩雨声。母亲已经睡下,我陪贝贝在厅里玩,没有开灯。在等段言的那些夜晚,我习惯了黑暗。
  贝贝手里抓一个饼干,满足而认真的吮着,大眼睛在黑夜中闪着灵动的光。吃几下,她调皮的叫:“妈妈!”,再吃,又叫:“妈妈!”我诺诺着答应,她对此类交流乐此不疲,忽然来一句:“妈妈,有人!”
  “哪里?哪里有人?”我被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即使进来盗贼,也不可能如此无声无息。
  她指着窗口,重复说:“妈妈,有人,那里!”接着便若无其事的去吮吸她的饼干,我紧紧抱着她,大气不敢出,摸索着把灯开了,窗台那里空空的,静静的。
  我逗弄一下她的小腮帮,“没有人,贝贝不可以吓妈妈。”,顺手把灯关掉,想继续享受夜的宁静和清凉。
  想起远方的段言,不知此刻他在做什么,前几日我们已经通过电话,客客气气,约定彼此斟酌清楚,再做决定。段言劝我:“默之,即使我们分开了,你和贝贝依然是我的亲人。”我握着听筒沉默,他的这种鼓动更让我暗下决心:我不会离婚。我的情感尚且不论,贝贝却不能这样轻易被抛弃。
  当你觉得对不起我的时候,受伤害的便是我了。我不想接受你随便给的结果。段言。
  我思绪正飘忽不定,贝贝又对着那窗口伸出双臂,似要人抱,喊:“外公,外公!”空气忽然冷了,我打起颤来,父亲已去世多年,她这样乱叫,把在卧室睡觉的母亲也吵醒了。母亲批了件衣服来客厅,埋怨道:“黑灯瞎火的,你不哄她睡觉还在这里做什么?”
  贝贝还不罢休,继续对着空气喊:“外公,淋雨了,外公,冻冻。”我和妈妈都骇的僵住了,妈妈连忙把灯打开,我俩眼瞪眼的说不出话来,窗台下多了一涡水,象是淋了大雨的人站在那里好久滴落的。
  第十三章 爱的变脸(3)
  妈妈的脸很快恢复了平静,对我说:“睡吧。不早了。”
  “妈妈,哪里来的水?”我惊魂未定。
  “是飘雨。”母亲话音未落,风夹杂着一些雨丝飘进室内,混进刚才的一涡水中。
  我便不再争辩,进屋去。妈妈说是飘雨,便是飘雨。多少年来,都是如此,除了嫁给段言这件事之外,我没有一件事情违逆过她的意思。
  我将贝贝紧紧搂在怀里,听窗外的雨声,雨点劈劈叭叭落在玻璃上,如同万人敲窗。她睡着了,偶尔还吧几小嘴,大概梦里还吮着饼干。我将头靠近她,脸颊触到她浓密的长睫毛。
  孩子。你该拥有怎样的人生呢?你不要象妈妈这样,糊里糊涂,懵懵懂懂,一切都闹不明白。我不能把我这样软弱的性格遗传给你,不能。
  睡意正浓,父亲却突然出现在我床前,身体已被淋透,衣服贴在身上,冷的抖啊抖的。一张脸虚肿着,眼睛暴突,嘴巴紧紧闭着。初始的那点恐惧很快被一种情绪淹没,我伸手拉他一下,试图让他靠近些,眼泪便刷刷的流下来了,那么多年不见,他可知道我有多么想他?
  我伸手,一手寂寥的空气。父亲不见了。一个梦。
  我坐在床前默默的流泪,父亲去世的过程,我一点印象也无,他死在我第二次记忆空白的那段日子。我当时醒来,就只剩下一个母亲。妈妈说父亲是心脏病发作,突然去世的,已经走了三个月了。说那时我还哭的死去活来,趴在他身上不肯让他们火化,这些都是母亲说的。
  我恨我丢失的那段日子,完全没有办法感受那段小小的生命历程,一想起来,如同身体被人突然切去一截般的痛和闷。
  其余的日子,父亲是如何的宠溺我,我却清晰的记得。常常一把将我拉在怀里,莫名的说:“可怜的孩子。”
  每天早上,我赖在床上,等待他一遍一遍的唤我起床。
  “默之,早饭好了,快起来。”
  “默之啊,怎么不听话呢?打屁股了。”
  “许默之!想挨揍了是吧?”他叫我许默之的时候,便是他忍耐到极限了,即使他最生气的时候,也不曾动手打过我。我只是觉得他好像总是很累。
  我便揉着眼睛从被窝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到父亲怀里,被他轻轻拧一下脸,再拧一下鼻子,微微的痛。那是一种怎样绝妙的享受,爱在其中。我性格里最柔的一面,大概是父亲给予的。
  有多久没有回忆过去了?越想越觉得悲凉,世上最爱我的人,早已经去了。我的头又痛起来,贝贝被我的哭声惊醒,也跟着哭。我摸黑起床,流着眼泪去开灯,去帮她充奶粉。我愣住了,地上又是一小滩水,在梦中父亲站立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