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意]卡尔维诺    更新:2021-12-04 20:20
  但是我那时只有8岁,何况我的意志力,而且是我当儿童时的意志力怎么能够同我哥哥与生俱来的那种超人的顽强相比呢?)
  “怎么样?”我们的父亲问柯希莫。
  “不吃,还是不吃!”柯希莫回答,并推开盘子。
  “从饭桌上滚开!”
  而柯希莫已经转过身去,背向着我们大家、正要走出餐室。
  “你去哪儿?”
  我们从玻璃门里望见他正在门廊里取他的三角帽和佩剑。
  “我知道!”他朝花园跑去。
  我们从窗子里看见他很快爬上那棵圣栎树。他穿戴和打扮得非常整齐,他是按照我们的父亲的要求弄妥贴后来吃饭的,尽管他只有12岁。扑上粉,头发用带子扎起辫子,三角帽,针织领带,绿色开叉燕尾服,浅紫色的短裤,佩剑,白皮长护腿套,护套只包半截,这是唯一的让步措施,使得穿着方式更符合我们的乡间生活。(而我,由于只有8岁,免除了在头发上扑粉,如果不是在盛大宴会之时。也免挂佩剑,虽然我喜欢佩戴也不行)他就这副模样往那棵多结的树上爬,手脚并用,以我们在长期一起练就的准确而迅速的动作在树枝上攀登。
  我已经说过我们在树上度过许多时光,不是象许多孩子那样图实惠,他们爬上去只是为了找果子或掏表鸟窝,而我们是为了越过树干上险恶的蜂巢和树叉,爬到人上得去的最高处,找舒适的地方坐下来观看下面的世界,对着从树下走过的人们呼喊或捉弄他们。因此我认为柯希莫面对那种不公正的强逼,首先想到的是爬上我们熟悉的那棵圣栎树是很自然的。圣栎树的树枝,向上伸到与餐室之窗户相同的高度,使得全家人都看见他的委屈和愤慨。
  “小心!小心!会摔下来呀,可怜的孩子!”我们的母亲焦急地喊道,倘若她看见我们在炮火之中冲锋一定满心欢喜,可是,她却为我们的每一种游戏而忧惧交加。
  柯希莫爬至一条粗枝的叉口上,他在那里可以呆得舒适一些。他坐下来,双腿悬垂着,两臂交叉,手掌塞进腋下,脑袋缩进双肩里,三角帽低压在前额上。
  我们的父亲从窗台里探出身对他喊道:“你在那里呆腻了就会改主意的!”
  “我决不会改变想法。”我的哥哥在树冠上说。
  “只要你下来,我就叫你好看!”
  “我决不下树!”他说到做到。
  二
  柯希莫在圣栎树上,树枝向外伸展,凌空架起一道道高高的桥梁。微风轻拂,阳光灿烂。太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射下,我们为了看清柯希莫不得不举手挡光。柯希莫从树上观望这个世界每一件东西,从那上面看来,都变了样儿,这是一件十足的赏心乐事。小路有着另一番景观,花坛、绣球花、山茶花、花园里喝咖啡用的小铁桌;历历在目;在远处,树木变得稀疏一些,一小一小块用石头垒成梯田形的莱园子;深色的高地上是橄榄树林;再往前,是翁布罗萨住宅区的陈旧的砖屋顶和石板瓦;在低处的港湾那边挺立着一些船只的桅杆。远处的地平线之上是一片海水,一只帆船在海上缓缓移动。
  男爵和女将军来了。喝过咖啡之后,他们走出餐室来到花园里。他们观赏玫瑰花圃,执拗地不看柯希莫。他们挽起胳膊,但又马上分开,以便发议论和打手势。我来到圣栎树下,装出在那里玩耍的样子,其实是企图吸引柯希莫的注章力;可是他对我怀着怨恨,仍旧从那上面向远处眺望,我不玩了,蹲到一条长凳的后面去继续观察他而又不被他发现。
  我哥哥好象在站岗放哨,什么都看在眼里,而什么都漠然视之。一个女人挎着篮子从柠檬树下走过。一个赶骡人揪着母骡的尾巴爬上斜坡。他们互相看不见。那女人听见铁蹄掌的声音。转过身,向大道上探望,但来不及了。于是她开始放声歌唱,可是赶骡人已经拐弯了。他听见了歌声,将鞭子甩得劈啪响,对母骡喊声:一一哦!咳!一一便完全从那里消失了。柯希莫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福施拉弗勒尔神父捧着打开的每日祈祷书从小路上走过。柯希莫从树上取下什么东西,抛落在他的头顶上。我猜不出那是什么,也许是一只大蜘蛛,或者是一小片树皮。神父不曾理会。柯希莫开始在树干上的一个洞口里搜索。一只被触怒的黄蜂从里面飞出,他扇动三角帽将它驱赶开,看着它飞到一棵瓜藤上,在那里隐身匿迹。象平素一样急匆匆的律师骑士走出家门,踏过花园的台阶,消失在一行行的葡萄架中,柯希莫为了看他往哪里去,跳到另一根树枝头上。那里的树枝中响起鸟儿拍动翅膀的声响,一只乌鸦飞起。柯希莫不满地站在那里,因为自己在树上呆了那么许久,竟然没有发现这只鸟。他背过阳光,察看是否还有。没有,没有鸟了。
  圣栎树与一棵榆树相邻,两树的树冠几乎头碰头了。榆树的一枝伸在比圣栎树的一枝高半米的地方,攀过去对我哥哥来说是举手之劳,他就这样轻易的征服了这天堑,我们从前不曾探闯过的榆树顶,由于侧生枝太高,从地面爬起是很难达到的,他不断找到与另一棵树挨近的树杖,从榆树换到角豆树上,再换到一棵桑树上。我看着柯希莫,这样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地前进,在花园之上悬空行走。
  桑树的一些枝头伸到并超出了我们别墅的围墙,墙那边是翁达利瓦家的花园。我们虽然与他们为邻,却对翁布罗萨的世袭贵族翁达利瓦侯爵家一无所知。因为我们的父亲对他们世代享有的一些特权存有觊觎之心。两家相互仇视,于是一堵高墙象城堡的主塔一样隔开了两家的别墅,我不知道是我们的父亲还是侯爵叫人筑起的。此外,翁达利瓦家由于害怕外人的嫉妒而把他们的花园用围墙遮挡起来,据说那里面种满了奇花异木,其实是现在的侯爵的父亲,一位利内奥的门徒,从前将遍布法国朝廷和英国朝廷的众多亲戚全部动员起来,让他们把殖民地的最珍贵的稀有植物品种寄来。海船年复一年地在翁布罗萨卸下一袋袋种子、一捆捆接穗、一盆盆灌木、甚至一整棵一整棵根上裹着大块原土的树木。人们说,直到这座花园里长成一片印度树和美洲树,或许还有新西兰的树的混合林为止。
  我们能够望得见的全部东西就是新近从美洲殖民地引进的一棵树的一些叶子。那是一棵玉兰树,在深色的枝叶顶上冒出一朵肥硕的白花。
  柯希莫从我们家的桑树上跳跃到围墙顶上,在上面稳稳当当地走了几步,然后两手攀住墙头,缘墙的那一壁往下去,玉兰树的叶子和花就在那里。从那儿起他就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现在我要说的那些情况,象这个故事中的许多东西一样,是他本人后来告诉我的,或者是我根据我们的零散物证推断的。
  柯希莫爬上了玉兰树。由于这棵树上枝干密布,对于象我哥哥这样一个熟悉各种树木的少年来说,行动起来极为方便,树枝承受住了他的体重、虽然还不很粗壮,木质也很嫩。柯莫希的鞋尖踢破了树皮。黑色的树皮上裂开白色的伤痕。由于风吹动树叶,叶片翻动,时而是暗绿色,时而碧油油。柯希莫被笼罩在叶子发出的清新的香气之中。
  然而整座花圆香气袭人,尽管柯希莫还没能用眼光扫视以尽。因为它里面植物异常的密集,他已经甩嗅觉感到了。他力图分辨出各种不同的香味,过去每当清风把它们送进我们的花园里时,他已经闻到过。由于不了解那座别墅,我们以为那是由一种东西散发出来的。他观察每一棵树的枝叶,看那许多新奇的叶片,有些叶子硕大而光亮,仿佛上面流动着一层极薄的水;有些叶子细小而呈羽毛状;而那些树干不是光溜溜,就是长满鳞片。
  四周幽静宜人。只有小小的柳莺翻飞、啁啾、一阵歌声传来:一一啊啦啦啦!荡秋千……一一柯希莫朝树下望去,挂在邻近的一棵大树的枝丫上的一副秋千在晃荡,上面坐着一位10岁模样的小姑娘。
  她是一个金发女孩,梳着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未免可笑的高高的发式,穿一伴也显得过于大人气的浅蓝色连衣裙,秋千荡动时,裙子的花边就鼓涨开来。小姑娘象是喜欢象贵妇人那样装腔作势。半眯着眼睛,鼻子翘得老高。她在吃一只苹果,不时低下头去在手上啃一口。那只手捏着苹果又拽着秋千绳,每当秋千荡到弧形的最低点时她就用那双小脚的脚尖蹬一下地作为动力。她从嘴里吐出嚼过的苹果皮碎渣,唱起来:--啊啦啦啦!荡秋千……——她还是个小孩子,过一会儿干什么都不专心了,既不用心荡秋千,又不正经唱歌,也不认真吃,但还有那么一点儿苹果。她的脑袋里有了新的主意。
  柯希莫从玉兰树的顶梢下到最低的那根侧枝上,现在他两只脚各踩住一个树叉,胳膊肘搭在横在他前面的一条枝上,就象趴在窗口一样。荡起的秋千把小姑娘正好送到他的鼻尖儿底下。
  她心神不定而没有发觉。她突然间看见他带着三角帽和绑着护腿套挺立的树上。——啊!——她惊叫。苹果从她手上跌落,滚至玉兰树脚下。柯希莫抽出剑,弯下腰来从最低的那根树枝上将剑尖儿触及苹果。他挑起苹果,将它递给与此同时让秋千整整荡了一个来回重新达到他面前的小姑娘:“拿去吧、不脏,只沾下一点土。”
  金发小姑娘已经为自己对那个出现在玉兰树上的陌生少年露出大惊失色的模样而懊悔,她恢复了鼻子上翘的傲慢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