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吴晓波    更新:2021-12-04 19:09
  几乎所有的外国观察家都喜欢用“公有制-私有制”、“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这样的二元标准来判断或议论正在中国发生的一切,而事实却肯定要模糊和丰富得多。
  年,最蔚为壮观的景象是外资企业的蜂拥而入。
  该年可以被看成是跨国公司在华大规模投资的开始之年。日后的数据表明,自1979年至2000年,中国累计吸引外资3462亿美元,大部分是1992年以后发生的,1992~2000年的累计流入量占总量的93%。1993年底,合同外资达到了1114亿多美元,实际利用外资是270亿美元,几乎都是上一年的两倍。
  在市场的诱惑和政府的鼓励下,跨国公司开始狂热地梦想中国。最经典的表述出自柯达公司的总裁裴学德,他说,“只要中国有一半人口每年拍一个36片装胶卷,已经足以将全球影像市场扩大25%。中国每秒多拍摄500张照片,便相当于多了一个规模等同于日本和美国的市场。”用人口乘以某一商品,从而计算出中国市场的规模,这是几乎所有跨国公司进入这个东方国家时最常用的一个算式。不过,事实很快将告诉他们,这是一个玫瑰色的幻觉。
  这一年,肯德基第一家特许经营店在西安开业;宝洁在中国一口气建立了4家公司和5家工厂;世界上最大的啤酒公司安霍伊泽-布希公司用1640万元购买了中国最大啤酒公司青岛啤酒的5%股份;柯达赞助了在上海举行的第一届东亚运动会;诺基亚开始向中国提供GSM移动电话;花旗银行把中国区总部从香港搬到了上海;波音飞机公司在中国赚到了大钱,它一下子得到了总共120架、价值90亿美元的大订单;福特企业主管国际业务的执行副总裁韦恩•伯克说,“我的头号业务重点是中国”。美国通用汽车公司在中国生产的第一辆轿车终于下线了,工作人员在生产线上挂了一条很有意味的横幅:“谢谢中国,美国制造”。此时,距离1978年汤姆斯•墨菲率团访华已经过去整整16年了,而德国大众在上海的工厂已经形成了年产10万辆的能力。1993年也是日本企业在华投资增加的转折点。这一年日企在华投资比1991年有了急剧增长,被批准的投资项目数量达到3414个的高峰,是1991年的3倍。
  月,题为“北京•1993跨国公司与中国”的会议在北京国贸中心召开,西门子、巴斯夫、摩托罗拉等五十多家跨国公司的代表和国务院、外经贸部的官员悉数到场,外经贸部部长吴仪和国务院副总理李岚清在会上鼓励跨国公司来华投资。当天晚上,国家主席江泽民在中南海邀请了其中15个比较大的跨国公司的代表。《华尔街日报》在报道这一新闻时称,“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央政府第一次正式的邀请。”
  扭转战局对外资的大量涌入,可以有多层面的解读。
  宏观环境而言,进入第十六个改革年份的中国已经越来越吸引国际资本,特别是1992年之后,市场经济的体制目标得以确认,中央政府日渐放宽了外资进入的很多限制性政策,日渐市场化的投资环境当然受到国际资本的信任和青睐。
  从政策设计而言,吸引外资被认为是振兴地方经济的捷径,因此,外资开始享受到“超国民的待遇”,各地对外资及合资企业都推出了大力度的优惠政策。其中,一个被普遍采用的税收政策是“三免两减半”,也就是企业创办的前三年,所得税全免,后两年则减半。而在很多地方,减半政策更是从企业开始获利之年起才被执行。在所得税征收比例上,合资企业的税率是15%~3%,而国内企业则被征收55%。这种税收政策上的“身份差异”,被认为是一个迫不得已的做法,它刺激了国际资本对中国市场的兴趣,也造成了很多“假冒外资企业”,将内资企业注册成中外合资,成为企业“合理避税”的普遍做法,这一政策要到热钱满天飞的2007年才被改变。
  在改革理念上,外资更被看成是转换企业机制的最佳外来动力。武汉第二印染厂的例子常常被人津津乐道地引用,这家老工厂与香港一家公司合资,新公司裁掉了2/3的员工,使用的还是原来20世纪60年代的日本设备,行政管理人员从35人减少到3个人,香港方面带来了70%的外销业务,工厂很快就扭亏为盈。从这个案例中可以看到,香港合资方给老工厂带来的是:震荡较小的裁员、新的管理方式的输入以及外销渠道的开拓。很显然,这是一个双方都很满意的结果。
  华裔经济学家黄亚生在《改革时期的外国直接投资》中断定,“对私人企业的歧视增加了中国对外资的需求。”他认为,在20世纪90年代的整个过程中,国有部门是在破产的边缘上运营的,而与此同时,私人企业尽管得到了迅猛的发展,但是却仍然受到严重的信用约束,无法获得金融上的扶持,并被限制进入很多行业。没有效率的国有资本需要寻找有效率的合作资本,它面对的是两大资本集团,一是跨国资本集团,一是民间资本集团,正是在这种抉择中,外来的跨国资本成为被选中的对象。因此,1992年以来,外资的大量涌入,与这种改革思路的确立是分不开的。黄亚生曾经在访问北京的房地产商潘石屹,潘石屹给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某年,他设法通过一个中介与一家大型国有银行当地支行的领导见面。这家支行领导说:“我们有政策,规定不能与私人企业家见面。我们支行在1954年时给私人农户借钱去买驴。他们没有还钱。”
  总体而言,外资的进入让中国的产业格局和经济形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然而,也必须看到,从一开始,这就不是一个十分顺畅和优化的过程。这年的《中华工商时报》发表了一篇题为《怪哉,长期亏损还“合作愉快”》的评论,记者披露了广东省对1090家合资企业进行所得税的汇总统计,结果发现544家亏损,沿海各省的情况大体相同,约有一半左右的合资公司在财务报表上为亏损。评论认为,“一些合资企业亏损,是因为外方投资人通过价格转移利润或虚列开支等方式,侵蚀中方利益,逃避税收,形成账面亏损。不少企业连续亏损七八年,但生产规模却不断扩大。”
  这种不无暧昧的景象还出现在开发区的泛滥上。为了吸引外资,各地纷纷建立开发区,在工业用地上推出优惠的政策,由于规划失控,最终演变成了一场热闹的“圈地运动”。1991年,全国有开发区117个,到1992年8月,这个数字已经猛增到1951个,而到1993年的10月,各类开发区竟多达8700个。在全国已批准的1.5万平方公里的开发区里,如果这些开发区全部做到水、电供应和道路的平整,需投资约4.5万亿元人民币,远远超出国力负荷。
  许多开发区为了吸引外资,制定的优惠政策一个比一个“火”,有的甚至到了“舍血本”的地步。开发区的土地出让绝大多数是采用协议出让的方式进行的,因而到处充斥着灰色交易。《中华工商时报》称,“仅每年土地黑市交易流失的国家收益,估计就有200亿元之巨。有些外商以极其低廉的价格,一下子包揽上百亩或数百亩甚至几平方公里土地,然后再稍做平整,以几倍的价格出售获利。”广东省出让88平方公里的土地,得到94亿元的转让金,平均每平方米为107元。江苏一家开发区出让70年使用权的土地,转让价为每亩2000元,等于每年每平方米收0.04元。而中部的一些省份更是推出了豁免土地使用费的优惠政策。中国台湾《联合报》的记者称,“现在若到大陆,无处不见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招牌,无处不谈土地买卖。”
  国务院调查组的报告显示,到1993年4月为止,全国开发区开工面积307平方公里,约占规划总面积的2%,也就是说,90%以上的耕地“圈而未发”,全国因此减少耕地1000万亩。5月16日,国务院发文“限制盲目建立开发区”,到11月,沿海7省1区关闭了700个开而不发的开发区。在以后的10年里,开发区的过度开建现象其实一直没有被完全遏制。
  到1993年初,全国的股民总数增长到了200万。
  在上一年爆发了深圳抽签表舞弊事件和原野事件之后,中央决定加强对证券市场的掌控。当年10月,证监会匆匆成立,1993年4月颁布《股票发行与交易管理暂行条例》,9月宣布对国内法人开放A股交易。紧接着,就发生了轰动一时的宝延风波,这是中国股市第一次大规模的收购战。
  延中实业是上海股市最早的上市公司之一,它是上海静安区的一个街道公司,其上市纯粹是一个偶然,在大型国有企业都不愿意吃螃蟹的情况下,这家只有50万元注册资本的小企业意外地成为最早的股份制企业,并成为第一批上市的公众企业。它之所以成为第一个被热切关注的企业,实在是因为股本结构上的特殊:由于延中的资本实力弱小,所以在公开募股中,社会公众股占到了91%的高比例,①中国股市在股权设计上采用了“身份划分”的制度,这成为一个很独特的现象。1992年5月15日,国家体改委发布《股份有限公司规范意见》及13个配套文件,明确规定国家股、法人股、公众股、外资股四种股权形式并存,由此形成了资本市场的“股权多元结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