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作者:萧湉    更新:2021-12-04 17:09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他,虽说我早就知道他是名门之后贵公子,可平日也看不出他是个贪图享受的人,怎么这回倒转了性呢?
  进了客店,要了房间,行李也拾掇好了,我本来已经准备好坐下吃个饭了。没想到王伯当却毫无此意,低声对小二关照了几句,径直出了店。我在后头愣了半晌,肚子里是饿得咕咕直叫唤了,可是,还是没法儿,起身便要去带马。我像是养成了惯性,王伯当要走,我便下意识地觉得应该跟着。
  不想我刚出了店门,就见王伯当背着身把手朝后一挥,脚上一踩马蹬,翻身上马,毫不耽搁地一路小跑,行远了。我愣愣地瞅了会儿,再一转头,连我那匹马都不见了。小二及时地跑了出来,告诉我,先前那位爷吩咐的,把我的马带上槽头好生养着,再备上点精致的吃食,包上些给爷带走,其余的便要我先吃。这一顿安排,把我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闷头吃了好几块糕,实在撑不住了,才端上碗汤,终于把憋在肚子里的暗火倒在了汤里,“这个人,倒是想得周到!”我拿嘴咬着碗边,从齿缝里愤愤地吐字,反正也没人能听清,我逍遥地“咕咚”喝下一大口汤。
  日头开始西斜时,王伯当才回来,教我吃惊的是,这一回,他的身后还跟着三匹马。
  小二的反应比我快,一溜烟地就窜了出去带下了马,什么话也没问就带去了马房,好像是早就说好了的。我心里猜测这三匹马定是买给二哥的,又瞥了一眼正默不作声地下马走进来的王伯当,原来他刚才饭也没顾得上吃,就是去买马去了……我心里一下子有些五味杂陈的感觉,我本该是觉得高兴的,可隐隐地就有一丝酸楚泛了上来。我也分不清那究竟是感动,是难过,还是别的什么……这一份不确定越发叫我心头难耐。
  天快晚时,我有些心焦起来,前两天我们到的都是小镇,方圆几十里没几家客栈,不可能投错了人家。可是今天就不同了,这镇子虽然比不上潞州,但也颇为热闹,这条街上客栈就有好几家,万一二哥他们没有投这一家,那不是就错过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准时地躲入了房间,这间房临街,透过窗户,我能看到客栈的门口。我便把窗户推开一条缝,身子躲在窗后,朝街上偷看。
  过不多久,二哥他们三人的身影竟如期地出现在了我的视野中,金甲一句话让我突然明白了王伯当先前的举动。
  只听金甲刚一到就吆喝了一声:“伙计,端整最好的菜,爷饿了!”
  “最好的”三字先落入了我的耳朵里,记得前一晚,这俩差役要的也都是好菜。早就对衙役用威势横行一方有所耳闻,我早该想到,这两人既不短银子,自然是要吃好喝好住好的,难怪王伯当一进镇子,先找的就是最贵最好的客栈。
  楼下小二赶忙应了,三人刚要进店,忽听后院传来了马嘶声,我一愣,难道是王伯当下午刚买的那三匹马?
  有这等聒噪的声响,金甲和童环显然是不满了,点着手指就要指斥人。小二忙赶上来解释,他的声音不小,我身在二楼,倒也听得清楚。
  “三位爷,”小二的声音谄媚得有些发腻,“不是小店有意怠慢。后院那几匹马是客人寄在小店的,原是因马儿得了脚疾。现如今,脚疾是养好了,可小店没人会侍弄这几匹马,那客人也曾说是去外地做生意,三年两载不得回。小店正愁该拿这些马怎么办。”
  听到这里,我才算是完全明白了王伯当的筹划。送马,又不要人察觉。帮助朋友,又不要朋友感谢。从上辈子就听到的“侠义”二字,在这一刻,我终于有了明确的认识。
  金甲和童环如王伯当期望的那样,和小二商谈了买马事宜,小二那番迫切想要出手的架势显然是经过了王伯当的授意。最后,那三匹马以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卖给了金甲和童环。而从这一天起,我和王伯当不得不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再也不能依靠马和人脚程的差距来赢得时间了。
  一连几天都是重复着吃饭、睡觉、赶路,大约但凡事情太平靖了,就总会有些不平闯了进来,我们这一路也不例外。
  那日我们行到一个小村落,日头已经西斜了,远远地看到了一家客栈,我们便按辔行了过去。多亏了这前往北平的一路上大多较为偏僻,村落和村落之间常常相隔数十里,错过了一个,入夜前就赶不到下一个宿头了。我和王伯当只消在日将落前找好客栈,总不会错过二哥他们。可是这一天,竟有了些意外发生。
  “求求你!就让我相公先住下吧!他受伤了!再也走不动了……”
  我听到一个声音不断地恳求着,说到后来,已开始哽咽。行到近前一看,是一个年轻的妇人,跪在尘土中,向客栈里的伙计哀求着。她的手里擎着好几块散碎银子,见那些人无动于衷,她甚至拔下了头上的珠钗,递到伙计的面前,泣声喊着:“只求你们让相公住一晚,我马上就去请大夫,明天一定会到这里!”在她身旁的地上,蜷缩着一个男子,正用双手紧紧地按着胸肋以下,鲜血就从他的手指间喷涌而出,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已成了铅灰色。
  我不忍再看,扭过头去,目光恰触着王伯当。他没有转头,也没有退后,面上淡淡的,看不到任何感情的波澜,只有他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那位妇人。
  “走开走开!”
  我听到好几个声音不耐烦地吆喝着,直到客栈里出来了一位老者,看装束,应该是这家客栈的掌柜。只见他慢腾腾地走过来,在跪着的妇人面前蹲下了身。
  “嗯哼……”他先清了清嗓子,看上去有些为难的样子,“这位娘子,我看你们还是快走吧。你看,”他的眼睛转开了,看了看那位妇人的相公,又转回来,只是,看着地面,“你看,你相公的伤,怕是撑不过今晚,若是死在店里,我们也不好交代。”掌柜的有些不耐烦起来,站起身,低垂的眼睛冷冷地俯视依旧跪着的妇人,“你还是快走吧,带你相公去医馆,或许还能有救。”
  “可是医馆离这里还有一天的路程啊!”妇人绝望地哭喊着,可是那位掌柜的再也不理睬她,径自回进了店里。围观的伙计和村民见再没有什么热闹可看,也开始渐渐散去。
  我没有动,妇人哀戚的哭声像刀一样刺进我的心里。我把身上的斗篷裹得更紧了些,没有说话。我知道,有人和我一样在受着煎熬。
  终于,我身旁,有人动了。我下意识地夹紧了马背,马儿不明白我的意图,疑惑地用蹄子刨了刨地。就在这个当儿,我已经看到,有一个人伸出了自己的手臂,把尘土中的妇人搀扶了起来。
  我低下头,把一个没有忍住的微笑留给自己。王伯当——他右手臂的伤还没有全好,他那副不平的心肠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变化。上次救那对渔家夫妇是如此,这次也是一样。
  “跟我走,我带你们去医馆。”
  我皱了皱眉,意识到这次不平管得有些艰难。王伯当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一来客栈掌柜的不干,二来二哥他们就快到了,若是让他们撞见这两个人听说了些什么,或者更干脆地,直接撞见了我们,这一路上这些起早贪黑隐名埋姓的工夫就全白费了。但是,要带他们走,却也不是那么容易。
  我瞥了一眼王伯当,他这些天总是单手持缰我不是没有注意到,耸耸肩,径直走过去,搀起那个受伤的男子,就要扶他上我的马。我的意思,王伯当单手,还要管这个受伤的人,实在是会很辛苦,还不如我来扶他,让那位妇人跟着王伯当。
  但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们刚走出两步,王伯当竟急步冲了过来,面上一改往日的淡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伸手一把拽过那个男子,用力之猛,像是完全没有考虑到他的伤势。我只听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早已身不由己地被王伯当半拖半拉向自己的马。
  我先是不明所以地呆了半晌,等那位妇人自动走向我,虽然她嘴里说着道谢的话,但我分明看到她的眼睛里带着疑惑和犹豫,下垂的嘴角很有些鄙夷的意味,我才突然明白了,我是女的,那个男子是男的,我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就这么简单的几个条件,就构成了我不能与他同乘一骥,甚至不能触碰他的结论。至于什么他受伤了,我是试图去帮助他,那都是旁枝末节的不相干的东西,只有那个结论才是最重要的,才是决定性的。
  我扶着那位妇人,默默地跟在王伯当的马后。我很难过。我知道王伯当不能再避免使用他的右手了,现在,他正用右手扯着缰绳,而完好的左手则担负起了受伤男子全部的重量。我也知道,这让他很痛苦,因为即使天色已晚,我仍能看到他往日总是骄傲地挺直的背现在微微弓起,右肩还时常抽动一下……可是,我的难过似乎并不只是因为这些,这份难过,好像,还夹杂着一些类似失望的东西。当我想要深究那失望究竟是什么时,眼前却只有王伯当那一道凶狠的目光……
  第十八章
  行半途伯当受困 租宅院小瑶顾全
  去医馆的路并不好走,那妇人原说是一天的路程,本来骑马小半天就可以到。然而我们没走多远,天就黑了,又加是山路,连夜赶路,进展并不快。
  我的肚子已经饿得咕咕直叫了,刚才赶着送他们两人去医馆,连饭都没顾上吃。我沮丧地垂下眼睛,目光一下子触到我座下的川马,米黄色的皮毛在我眼前一阵模糊,一个熟悉的字眼衬着这香脆的米黄色,窜入我的脑海,“达能”……鼻子怆然地酸了……赶紧抬头,避开这米黄色,可一朝前,又瞧见了王伯当那匹黑白相间的大公马——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