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七堇年    更新:2021-12-04 13:11
  我本来就于他们非亲非故,他们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已经觉得恩重如山。再拖赖下去,我只会鄙视自己。
  她在这里打住,没有继续往下。叶蓝不语,怜惜地伸手把卡桑揽过来,卡桑索性躺下来,睡在叶蓝的腿上,仰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以迅疾的速度陷入越来越深的黯淡。城市又恢复夜里灯火通明的繁华苍凉。
  她躺在那里,抓着叶蓝的手,是放在自己额头上。说,叶蓝,我始终觉得,有时候注定了的宿命,无论绕多么大的一个圈子,终究会回到原来的状态。我很早就孑然一人,没有父母地活着。后来又突然又被好心的人带走,扔进城市,仿佛这样就可以人为篡改我的轨道。但是你看,我现在长大,最终还不是要孤身一人。
  叶蓝抚摸她的面孔,说,你错了,卡桑。我们每个人都是孤身一人,只不过有时候陪伴簇拥的人多了,便有了错觉。到了一切恢复原本的时候,觉得自己万众离弃。其实只不过是幻象消失,还你一个本来面目而已。
  不要再想,卡桑。起码现在我们在一起。
  她在叶蓝的家里吃饭。叶蓝叫人把已经摆在餐桌上的饭菜端进自己的房间里面来,两个人豪情大发地坐在地上吃,放肆地开了古巴朗姆酒来喝,故意东倒西歪,弄得一片狼藉。
  叶蓝挪过身子来,坐到卡桑旁边,放下手里的酒杯,把卡桑的头抱过来,当成一个球一样,像孩子一般顽皮地而亲热地啃。两个人尖叫着扑倒在床上,不停打闹,煞是热烈。她们始终都是肆意的孩子般的姿态,十分纵情。闹了很久,最后累了躺在床上。
  忽然间变得安静。两个人侧身面对面地躺着,静止中注视着对方。叶蓝的手停在卡桑的铺散开来的头发上,轻轻把玩。
  我想跟迦南走,我要跟他结婚。卡桑突然念叨。脸上有含义复杂的笑容,带有自嘲。叶蓝说,你疯了。
  不。我爱他。但最重要的是,我想要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呆在这里,浑浑噩噩地度日。
  那你这么盲目地跟他走,就不算浑浑噩噩吗?
  这是不一样的,叶蓝。你知道的。
  夜里她们躺在一起睡觉。细声碎语地聊天,说到很多遥远的过去和今后。说到曾经那些出现过的人,说到生命中遗失第一个吻的时刻,说到初夜里腥甜的温暖与疼痛,说到对那种粘稠而空洞的感情的绝望……记忆和忘却相互交替,断断续续,却持续很长时间。言语像水一样流动,也像水一样柔软无着。平日的生活里都是从不谈论心事的人,言语简单,丝毫不会多余。但是只有面对一两个特定的人,才会有说话的兴趣。毕竟说话是让人疲倦的事情。
  她们最终在凌晨的时候沉睡过去。
  她记得叶蓝最后说,看,我们从十二三岁起就这样躺在一起说话。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还能如此。真好。
  天又快亮了,卡桑。晚安。
  《大地之灯》 没有后退的可能
  4
  寒假快要来临的时候,众人又开始为了考试而奔忙。又回到仿佛没日没夜的浑浊的日子。在图书馆看书,一坐就是一整天。
  迦南那日似乎精神很好,去学校接她。她还在图书馆看书。接到电话,却放下手中的书就去见他。
  她觉得仿佛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他了。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见着他站在车门旁边,便雀跃着奔过去扑进他怀里。男子被她逗乐,笑着叫起来。
  她身上始终有着纵情肆意的品格,只是长久没有崭露。有时候会异常镇静安定,有时候却又活泼如孩童。她遇到迦南,便选择一种没有顾忌的肆意的姿态去接近他。因了内心的无望。
  在和迦南在一起的这段时间,她被他接走,在他租住的家里,纠缠在一起上床,睡觉,外出吃饭。两个人在一起,不会逛街,不会看电影,不会去打电玩,不会泡吧,不会坐在一起看电视,除了会在一起吃饭之外,没有年轻普通情侣的例行公事。
  但是他去拍卖行办事情,去展览会实地看样,或者买家要求鉴定古董的时候,却会带上卡桑一起去。那段时间卡桑从这些经历中学到的东西,比在大学里面读了几年书的所得都要多。他们两个人偶尔同时出现在街上的时候,无疑是醒目的:卡桑有着藏族血统所赋予的颀长高大的骨架,肌体线条紧致爽快,显得非常的瘦,脸上依旧留着童年时代的阳光给她扑上的胭脂一般的绯红,五官格外清晰,透着一种锐利的骏马一般的豪情,一身麦色的皮肤,漆黑的长长发辫,引人侧目。身边的迦南有着混血特征明显的面孔,凹凸有致朗然悦目,高大粗犷的体格,古铜色闪亮的皮肤,走在一起与卡桑十分般配。两个人步态高昂,吸引得路人们频频回头。但两个人并不喜欢这样的注目,因此在北京很少一起外出。
  她若不是跟迦南一起去办事,就是和他窝在的家里哪也不去。
  那日在床上,两人身体赤裸,相互靠得很近。长时间的亲吻和抚摸。若隐若现的模糊言语。迦南捧着她的脸说,再过大半个月我就要离开北京,要去西藏进一批古董,之后要托人把它们转手到香港,完了还要回尼泊尔,大概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够回来。
  我是想带你一起去西藏看货,卡桑。
  那除非让我嫁给你。
  我在家里已经有两个妻子,还有很多孩子。这些都是我父亲的安排,也是我们的传统。
  卡桑微微一愣。末了,她依然说,好,那也就不多我一个。寒假我就跟你走。迦南。
  好啊,他淡漠地笑着,又有疲倦的神情,声音很浅。
  我可以帮你办护照和签证。他又说。
  那年春节快要临近的时候又下了一场雪。雪下得很大,铺满了街道。地面的雪被踩得坑坑洼洼,也很脏,只有房顶和树稍是洁净的银装素裹。一些破败的旧胡同里,肮脏的雪水污浊泛黑,在墙角积成一摊。紧闭的门户上还贴着去年的剪纸画和对联,颜色却已经褪得很浅,显得潦倒颓败。挟着积雪的树枝桠光秃秃的,偶尔露出一两个破的鸟巢。一根根低矮的电线,偶尔缠着破风筝的残骸,孤魂一般招摇在瑟瑟寒风中。运货的三轮车,锈迹斑斑地停在胡同口。贫穷总是在寒冬的盛大节日里更加显得苍凉萧索。
  大街上的繁华区却尽显热闹和喜庆。举家团圆的大好节日,张灯结彩,一些商店门口挂了五彩的条幅和大红灯笼,进出商场购买年货的人们大包小包,热热闹闹,喜上眉梢。qi书-奇书-齐书有很多放了假的孩子们,裹着厚厚衣服和长长围巾,满街闲晃。
  而这冷暖不均的世界之上,天空总是寂静的湛蓝,冬季白亮惨淡的日光照耀着城市的大街小巷,在贫穷和富裕之间并无偏倚。只有时光又无情地走过了一年一岁的聚和散。
  学校里有些外地同学已经买好了回家的票,打电话给家人告诉回来的日子,甜蜜而急切。还没有寻到票的,着急地四处打听。她却什么也不过问。这不是她的生活,或者说,这不是她现在的生活。
  她只想过走之前要不要回去看望一下辛和,看看她这些日子生活是否还好。但是她不想让辛和觉得她是因为放假了找不到地方住而回来,那样的误会会十分尴尬。于是她依旧没有回去。不打算再有任何留恋。
  那年的冬天放假之前,她去学校办理了两年的休学。非常肆意落拓,毫无顾忌。一个人独自拖着行李,跟着男子毫无目的地离开。她所能面对的天地,都是雪盲。身边的人,无论在情欲中如何靠近,都是隔岸之花。只要这个人对她的要求没有拒绝,只要这个人还愿意出一张机票带她走,她就会上路。
  脚底的世界踩起来是空的,永远摇摇欲坠。唯有如此危险的美感才是路的本身。她在这个世间一直向前走去,每跨过一步,路就在她的脚后跟上断裂并且消失。没有来的时候的印记,更没有后退的可能。只有不断地走,并且停不下来。除了路,她无处可去。
  《大地之灯》 回到冬日的拉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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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到冬日的拉萨。每一步踏在这故土上,都有着犹豫不定。这是在内心深处期待过的回归,然而兑现之时,反而犹疑。她裹紧了大衣,只感觉冷。男子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是厚实却又疏离的。阳光强烈,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迦南的下手开车到机场来接他们,一路疾驰就到了五星级酒店。
  她从未想到,会是以这样的姿态回到故乡。
  在酒店的房间里面,拉开棺椁一般捂得严实的窗帘,顷刻间道道光线射入。男子的身影在赫然打开的暗白的空间中站立,在逆光下犹如是一只高大的纸偶。这个场景似曾相识。却交换了时间与地点,因此看起来不真实。
  男子问她,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她摇头,不怎么说话。
  下午我得去交涉生意,你就在这里呆着。可以看电视睡觉。
  迦南,她叫住他——我想回到小时候的高原上去看看。
  男子皱眉。他说,我不是带你来旅行的。
  我知道。若你不愿,我可以自己去。
  不要任性,卡桑。我们先办完事再说。
  那我下午与你一同去。
  午饭之后,那个手下人又接他们去城中一栋老房子里看样。他们走进地下室去,四壁森严,如同暗墓,只有很窄的一个出口。木头架子上摆了十几件古器。金铜佛像居多,亦有少数玉器,甚至岩画。迦南走到一边去,与那个手下人耳语了很长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