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郭雪波    更新:2021-12-04 12:23
  那片小林子没有母狼与小龙的影子。草丛中有一摊血迹,还有被丢弃的柳筐和从狼身上掉出的镰刀片。爷爷和爸爸他们循着依稀血迹和狼脚印,追出小树林。母狼叼着小龙走走停停,一般都选一些草深或沟洼处掩藏着行迹,向西北的大沙坨挺进。
  天黑了,追踪的人们看不见狼脚印了。有些乡亲怕黑暗中遭受母狼袭击,踟躇不前。心急如火的爸爸和爷爷他们不顾那么多,几个人骑着马打着手电举着火把,追向大沙漠方向。
  第 三 章(4)
  “小龙——小龙——我的儿子,你在哪里!”
  “老狼!你快出来!老狼!我杀了你!”
  我爸发疯般地呼喊,他的声音在黑茫茫的沙坨子里回荡。
  可黑夜沉沉,大漠无际,除了他的呼喊声荒漠中没有任何动静。夜鸟儿从树上惊醒,啁啾地飞起。他们鸣枪,朝空空的夜天和空空的大漠开枪,以泄愤怒和仇恨。
  追踪和搜捕连续进行了三天。
  似用篦子梳头般细细搜索了西北的几十里沙坨子,可母狼与小龙如石沉大海般失去了踪迹。尤其第二天的一场秋雨,冲洗了所有的痕迹,爸爸他们完全失去了追踪的方向。
  我爸在马背上泪流满面。
  我妈在医院几次昏厥过去。
  哀伤和悲痛笼罩着我们家族。全村也沉浸在不祥和不安气氛中,各种流言在村民的舌尖上传送。惟恐母狼又来叼走了谁家的娃儿,家家户户关门闭户,看紧了自个儿的娃儿,连出去拉屎撒尿也大人跟着,村里的孩童们受到了从未曾享受过的特殊待遇。
  我爸仍然不甘心地远近追寻着。
  第五天头上,他从一个外村放牛人的嘴上,听到了母狼脚印出现在大西北七十里外的塔民查干沙漠深处地带。于是他和爷爷他们七八个人,骑马追进号称死亡之漠的塔民查干沙漠深处。
  第七天早上,日出时分,他们远远瞧见一座高沙丘上,赫然伫立着那只野兽——母狼。绯红的晨霞中,它安详而立,而在它肚脐下跪蹲着一个两条腿的人娃,正仰着头吮吸母狼的奶!母狼微闭双眼,神态慈祥,无比的满足和惬意,任由那人娃贪婪地轮流吸吮三只奶头,一动不动。
  我爸他们惊呆了。那吮吸狼奶的小孩儿正是小龙!
  我爸无法相信眼前的奇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小龙,他的儿子在吃狼奶!而且心甘情愿地吃狼奶,以狼为母!
  小龙几乎是赤裸着,身上只剩下一件红兜兜裹在肚子上,在灿烂的朝霞中更是鲜艳夺目。身上没有伤痕,沾满泥沙,灰不溜秋的脸,脏兮兮的手脚,全然是个野孩子的模样。惟有吃饱狼奶之后发出咯咯咯的脆生生的笑声,使得这边偷窥的爸爸他们毛骨悚然。有奶便是娘,不管是人或兽,只要是有奶。这句话如今应验了。
  咋办?
  爸爸把困惑的目光移向爷爷那张凝重的脸上。
  “包抄上去,不要开枪。母狼没伤龙娃,咱们想法夺下孩子!”爷爷布置。
  于是七八个人悄悄包抄过去,个个猫着腰,保持着高度机敏,紧张得握枪的手沁出冷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
  那母狼伸了个懒腰。前腿伸出趴地,腰身往下塌陷,然后挺起身躯,浑身使劲晃了晃,那骨节噼啪乱响。
  “嗷儿!”它嗥了一声,然后轻轻叼起小龙的红兜兜,似乎不屑一顾正在靠近的追踪者们,迈开矫健的四腿,拖带着小龙飞速跑下沙丘,向远处的大漠遁去。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动物的本能使它早已察觉到了这边人群的动静,身后的沙丘上只留下了它那声长嗥,在灰色天空中久久回荡。
  “追!”
  爷爷爸爸他们骑上马奋力追过去时,那母狼早已消失在莽莽起伏的沙坨中,不见了。
  我爸急得嗷嗷叫,把牙咬得嘎嘣嘎嘣响,鞭子抽打得马直喷白沫,可大漠中马怎能跑得过狼?四蹄陷沙,没跑出几里都趴窝儿了,鼻子喷着热气,怎么打也起不来了。
  我爸他们再次失去了母狼与小龙的踪迹。
  “天啊!”我爸大叫一声,吐血昏倒了。
  爷爷一边施救,一边教训爸爸:“急管什么用!好在小龙儿还活着!母狼没有吃掉他,而是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崽来喂养着,只要小龙还活着,我们就有办法找回来!”
  爷爷神色庄重,语气坚定,远视大漠的目光中蕴含着不可动摇的意志。绝望的爸爸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翻身而起,冲那茫茫大漠深处发誓赌咒地喊:“母狼!我会找到你的,我一定要找回我的儿子!你等着!”
  大人们这次还是无功而返。在大漠中险些迷路倒毙,几天之后回到家里,只好做长远的寻找打算。
  四
  小龙变成狼孩的消息,不胫而走。
  荒野中出现一只狼孩,这种过去只在传说中听说的事情,现正在身边发生,人们纷纷议论时都不寒而栗,都拿怪异的目光窥视我们家。
  不幸几乎击垮了我们全家。
  妈妈疯疯癫癫,几次从医院跑向荒野,嘴里念叨着小龙。她悔恨自己不该把小龙带到野外,悔恨自己没能杀死母狼,悔恨和痛苦中她变得魔魔怔怔,完全失去正常的心态,见人就问,你看见了我儿子小龙吗?我儿子小龙出去玩了,不知在哪里?然后是一阵儿哭一阵儿笑。
  奶奶往北墙的佛龛前烧香磕头更勤了。早中晚一日三次跪拜礼,每次数一百零八颗念珠的次数,一点儿不错过,万一这天做活儿耽误了时辰,她肯定夜里全补上。她虔诚地祷告佛爷,祷告上苍,把小龙还给我们。坚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奶奶始终不明白,诱杀公狼挑死狼崽的胡喇嘛他们,为何没遭报应,而噩运却降临在我们这户善良人家身上。
  爷爷和爸爸带上干粮,再次走进西北大漠,寻找了半个多月,小龙依旧没有音讯。那只母狼携着小龙好像从塔民查干沙漠里消失了,这回连个脚印都瞅不见了。
  第 三
  章(5)
  爷爷的脸愈来愈凝重。他对爸爸说:“先顾活着的人吧,不能为了一个小龙,全家人都这样不死不活地过日子了。”
  “小龙还活着,我一定找他回来。”爸爸固执地说。
  “现在只好听天由命,看小龙自己的造化了。漫无目的瞎找也不是办法,一切听凭长生天的安排吧。”
  爸爸不听爷爷的劝告,又独自闯进塔民查干沙漠里继续寻找,结果迷路差点又埋在那里,被爷爷他们找回来之后大病了一场。
  家人中,其实我的负罪感最重。
  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害了小龙弟弟。是我偷偷饲养着那只小狼崽,母狼可能闻到了气息,在无法救出狼崽的情况下,衔恨袭击了我妈和小龙。何况小龙总跟白耳一起厮耍,八五八书房身上沾染了狼崽的气味,诱发了母狼的哺乳欲念。想到此,我更加忐忑不安。一切祸事皆因我引起,也皆因白耳狼崽引起,我渐渐又移恨起白耳狼崽来。
  这一天,我磨亮了我那把蒙古刀,走下地窖。我要杀了这只不祥之物,为小弟报仇,为妈妈报仇。
  白耳认出我,亲热地哼叫着,湿湿的嘴拱着我的手掌,还伸出红红的舌头舔我的脸,跟它的妈妈母狼一样。我的心一阵震颤。它何罪之有?它好端端地生活在野外,被人追杀,父亡兄死,自己又历尽苦难,如今仍旧囚养在地窖中,失去自由。它是无辜的。
  我的手颤抖着,实在下不了手给它一刀。
  “宰了它!”
  一声冷冰冰的话语响在地窖口。我爸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嘴里咳嗽着,也下到地窖来。
  “全是它招来的祸,招来的母狼!宰了它!”
  我爸再次发出诅咒,仇恨的目光死死盯着在我臂弯里拱耍的白耳狼崽。
  我犹豫着,看看爸爸的脸又看看闹个不停的白耳,心在矛盾中抽搐,疼痛。
  “你下不了手,让我来!”说着,爸爸就走过来。
  “不!它是无辜的,不能杀它!”我终于喊出声,紧紧抱住白耳。
  “你这孩子怎么了?到了这个时候还护它!快给我!”
  “不!我不能让你杀它!”我抱着白耳,一步步退到地窖角落,冲我爸爸嚷嚷起来,“罪魁祸首是胡喇嘛他们!他们杀了公狼挑了狼崽引起的祸根!是胡喇嘛摊派你去修水库不能收秋,妈妈才带着弟弟下地割豆子的!有能耐你找他们算账去!拿一个小狼崽出气,算哪门子好汉!”
  爸爸一下子愣住了,如挨了当头一棒似的站在那里,傻傻地看着我,半天一动不动,喃喃自语:“说的是啊,这事是全由胡喇嘛他们引起的……可今天,我要先杀了这狼崽,我不能再养狼为患!”
  “爸爸,别忘了,那母狼可是还喂养着小龙弟弟!你宰了这狼崽合适吗?再说我们也可以养着这狼崽,将来跟母狼交换啊!”我急中生智,提醒爸爸。
  “交换?”爸爸的眼睛一亮。
  “对。我们养活小狼崽,有朝一日可以跟母狼交换的,要是杀了,那就跟母狼结的仇更深了,小龙弟弟一点希望没有了。”
  “好主意!”爸爸走过来惊喜地抱住我,亲了亲,“我们马上就可以进行交换!我拿狼崽去引母狼出来,好主意啊!你弟弟有救了,好聪明的阿木!”
  爸爸说办就办,不由分说从我怀里抢走白耳,骑上马,带着狼崽又走进了西北沙漠。
  他把白耳狼崽拴在它原狼洞附近的沙坨顶上,守候起来。等了三天三夜,母狼和小龙没有出现。